2017年7月21日 星期五

【愉悅的一天與一萬粒沙】

陳玉峯
玉山北北峯。大約250-350萬年前,台灣島因板塊擠壓而冒出海面。
有位臉友,也是我在收音機廣播節目的聽友黃君,捎來他的小故事,我回邀他上電台接受我訪談,分享給大家,他謙說他還沒準備好。因此,我就改寫他的故事,替他傳達給大家。以下,我用第一人稱的方式敘述。
§ 愉悅的一天
今早看到賞花人潮洶湧,我想人潮必有消費,有消費當然有商機。於是,我興起跟人家擺攤的念頭。
可是我呢?頭大、肉厚、臉皮薄,我懷疑能否做得來?其實這念頭已經很久了,昨天我就一直遲疑要否試試看,直到今早還在猶豫呢!
到了中午,狠下心來轉念,我不偷、不搶,還會老實地含稅開發票,我為什麼不能擺攤?!我先前幫朋友賣東西,我都很能招呼客人啊!有次還賣了10萬元的相機哩!然而,自己要賣反而就退縮,不行,我一定要打破這心態,無論賣得好不好,總是個重要的經驗。
硬著頭皮,我終於第一次「下海」了!
我開始招呼客人,有的人理都不理我,有人會微笑點頭,願意佇足探問的,比例很低。一探詢的反應多嫌貴,有人還說:中國製的很便宜,你這個怎麼這麼貴?!
我跟他說:我只賣台灣製、台灣加工品,品質有保障、售後有服務,貨真價實,還能照顧自家人的經濟循環啊!
這時候有位大哥跟一位大姊走來問我是不是在地人?他的車子停在山上,問我有無捷徑上山牽車?我告訴他,就這麼一條路,快走大約40分鐘,其他的路還得繞更遠。
這位大哥一聽心急了說:要不然你載我上去,我貼你錢,啊你在賣什麼,我跟你買!我說我可以載你去,但我的貨品沒人看守啊!那位大姊說她可以看顧。我說好,我載你去,但東西不賣你!他反問為什麼?
我跟他說,我載你去,好像因為協助你是為了獲利,這樣的感覺不對勁,你不用跟我買東西!
反正我載他上山很快地又回來了。
接著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位大哥開的車上去了一些不認識的人開走了,那位大姊卻沒上車,朝我的攤位走來。
原來是這樣地:那群不認識的人有人身體不適,走不動了,請求那位大哥載他們去山下的停車處,他爽快地答應了,待會兒再回來接這位大姊。
我幫助他,然後他幫助別人,啊!我太高興了。人嘛,總有不方便的時候,大家互相協助,不就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困擾嗎?
一陣子之後,那位大哥又回來了,說是要跟我買東西。我說你沒需要的東西我不賣。他強調他需要且堅持要買。我拗不過他,就說:好!賣你,但不賺你一毛錢,成本價!而且,我會把這錢捐出去,請受款單位把收據寄給你!
我下海第一天唯一成交的客戶是位做塑膠模的,他說以後有相關問題可以找他。我做成一件交易,我收攤了。今天我是賠了錢,可是我很開心,明天我要去捐款!
§ 接受一萬粒沙,我會做一萬件以上利他的事
一萬是多是少我不確定。一萬是1後面加40;一萬塊錢可以是5張二千元紙鈔、10張千元鈔、100張百元鈔,或一萬個1塊錢硬幣。它的意義很奇妙。
小時候我家是台灣一般的貧窮人家,我國小時就得去打工。
我打工一天200塊錢,頂多。一萬塊錢對那時候的我而言,是個大數目,也是我夢寐以求的月薪。
我拚命工作,我的工作量是成年人的3倍,但主管說大人的日薪是5百、小孩上限是2百,工作量再大也不能壞了規矩,好奇怪的道理喔!
我還是以1萬元為目標。我拚命加班,終於有一個月,靠著超時加班,以及經理夫人的嘉獎,該月月薪我突破了1萬元!
國小六年級時,有次月薪我拿去銀行定存1萬元,一年後的利息是8百多元。後來有了正式工作時,月薪近2萬,全勤再加上加班就會超過2萬元,於是,「一萬」這數字的盼望,漸漸無感。
不久前在電台廣播節目中聽到陳玉峯老師說故事。
1988216日陳老師在濁水溪入海口做生態調查時,陷入流沙區,他很訝異台灣竟然有流沙,所以就用採集袋裝了一、二斤流沙當紀念。當時他不知道這流沙的厲害,二、三年後才在《雲林采訪冊》看到說:濁水溪入海口的沙叫做鐵板沙,有流沙區,人若掉下去,九條牛也拉不起來。這時他才感到恐懼、害怕,突然他也想起杜甫的兩句詩:死去憑誰問,歸來始自憐!也就是說,真的可憐的人,早就死掉了,還活著安全回來的人,卻在那邊顧影自憐,哀喲,我好可憐喔!因而陳老師體悟出: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沒有悲觀的權利!
2010年過年前,陳老師清掃書房,翻出這包流沙,繩子及塑膠都已經風化掉了,他把沙重新裝罐。恰好環保聯盟台南分會在台南永康富強教會辦募款會,找陳老師演講。陳老師就裝了一小瓶鐵板沙,在演講末了,說了這個故事,也說明這小瓶沙的母體可能帶有千年前玉山山塊崩落的石塊,在碎石坡上停滯了幾百年,歷經長年日曬、風吹、雨打,後來滾落溪谷,反覆水流滾動,研磨成沙,輾轉再經幾百年,終於漂流到了濁水溪入海口,恰好被陳老師在24年前的流沙區陷入時,裝了起來,這沙又在陳老師的書房住了四分之一個世紀。
我於2010120日清掃書房,找到1988年濁水溪入海口的那包流沙。

2010123日我在台南富強教會為台南環盟募款,賣出第一小瓶鐵板沙30萬元。
自山區滾落的大小石塊,研磨至古老海岸時,已成大小卵石,且不斷淤積形成地層。

這瓶沙就是台灣千百萬年來,自然史的母親母土,又經過一生山林水土調查的陳老師,在1988216(除夕夜)的巧遇與後來的領悟,這真的是台灣濃濃的鄉土情懷啊!
然後陳老師義賣這瓶沙,結果,成大的一位職員出價30萬元買下。
我聽到這故事,心想我如果有30萬的閒錢,我也要買下來,但我沒錢。
廣播裡陳老師又說,後來他把這包濁水溪的鐵板沙,分成一、二百個小瓶裝,在舉辦山林書院的營隊或上課中,講授《台灣的土地倫理》時,義賣給學員、學生。他義賣的條件或價格是,10年內你要做些有所幫助社會或公義的事,或幫助別人,或有所奉獻。如果你沒有身體力行去付出,那麼你就要捐贈10萬元以上的錢,給任何你認為好的公益團體。
而陳老師歷來義賣了光了鐵板沙。
2015830日,我參加了陳老師第一場在彰化的聽友會,他也拿出小瓶鐵板沙,還說他曾義賣出一、二百瓶沙當中,有十幾瓶就是318學運,第一波衝進立法院,以及行政院衝撞被打得頭破血流的人,更有許多瓶沙的承購人,在社會各角落,默默行義、行善。
當陳老師拿出鐵板沙要義賣時,條件是:一粒沙做一件善(好)事!
我一聽,毫不猶豫,我要了!
從有記憶以來,我不喜歡拿別人送的東西,因為吃人一口,還人一斗的想法,從小根深蒂固。如果我收取別人的東西,我都一直在盤算該送回什麼?因為我從來不喜歡佔人便宜,也不想不勞而獲。
然而陳老師的這瓶沙,我要定了,非要不可!因為要了這瓶沙,不用想著須要回送什麼,更不用去計算價值,還有,一點負擔也沒有!雖然條件是一粒沙要做一件公義、善念或正面能量的事,但這條件對我來說是有也等於無。
一瓶沙雖小,要算幾粒,難,我就把這瓶沙當作1萬粒,今後要做超過1萬件對社會、對公義有幫助的事啊!所以,我小時候跨越1萬這個數字的記憶又活過來了,1萬對我而言,又變成具有代表性的意義了!
這新的1萬,不是月薪、不是業績、不是定存、不是要花掉的錢,而是隨順做順手而對的事,況且,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在做善事、好事,我也不會做善事、好事。我不會把1萬當作目標,只是把它當作我人生的過程。起心動念是事頭,順手協助是作法,完成是剛好。對的事,做就對了!不用多想,但智慧的確存有許多層次的。
天下的道路都不是平坦的,只因有人走得坎坷,所以就漸漸走平了!有些人走在前面而且用心用力,老老實實地走過,後面的人就會好走一些。
你不會永遠走在前面,因為道路太多條了;路要平,就從自己腳下開始。
說真的,一萬件順手對的事換得這一瓶沙,真的太划算了啊!
提醒別人的車燈壞掉了,移開路上的障礙物,看到車禍下車協助,讓個座位……都可算一粒沙啊!今天我收到這一瓶沙,我確知,這正是我要的,我好開心喔!





2017年7月20日 星期四

【「台三線」 ──森林界線、降雪線及雲海上線】

陳玉峯
玉山西向碎石坡下的森林界線。注意玉山圓柏矮盤灌叢中有條前往玉山南峯的顯著登山路徑(左側)。
        2017715日我在嘉義市中山路的「台灣圖書室」演講中,突然說出台灣高海拔山區最顯著,最富生態意義的三條線。
        第一條是玉山主峯西向碎石坡下,海拔約3,530公尺的森林界線,那是我調查過的,台灣唯一因碎石崩積下滑所形成的,均勻的天然森林界線。
        第二條是台灣冷杉林與台灣鐵杉林交會帶的降雪線。常態降雪總是只降到台灣冷杉,台灣鐵杉林就沒落雪。
        第三條是雲霧帶或雲海的上界線,雲海往上消失處,相當於檜木分布的上限。有趣的是,雲霧帶或雲海的上下限範圍內,大致就是嗜生長於最潮濕大氣中的檜木的生育地,因而檜木林被稱為「霧林(foggy forest)」,而我長年的植被生態調查,包括追逐氣象動態與植物分布的相關。


  
台灣冷杉林帶。

   
台灣鐵杉林帶。

檜木霧林上半段的扁柏純林。

















例如2015年底,第一波真正西伯利亞冷氣團南下抵台,1215日冷氣團進逼新竹尖石鄉的錦屏村與玉峯村的交界稜線(李棟山至東穂山連線),在稜線以西,形成雲海,更且,此一西部的雲海,在宇老部落的前後,由西向東越過稜線,向泰崗溪及玉峯溪谷下注或流瀉,形成流動的雲瀑。
        也就是說,尖石鄉東西分水嶺兩側,形成不同高度的雲海,雲海在西部遠比東部高。此山區由於地勢稍低,我在20151215日開車追蹤西部雲海的厚度,得出雲海上自竹–60公路的19K,下抵7K的那羅部落附近,所以我推論1950年代之前(未砍伐此山區的檜木時),這裏台灣紅檜的分布最低可下抵那羅,或說,此山區的紅檜存在於海拔1,500600公尺之間。

     
雲海裡面就是檜木霧林(左為阮榮助所贈,右為筆者所攝)。
而且,此山區的台灣鐵杉可下抵海拔1,500公尺,而與台灣紅檜交會。
        更有趣的是南橫公路,我沿著二百餘公里路,一步一腳印地登錄植物,並設代表性樣區調查,相隔18年,前後調查2次。我得出西部的紅檜海拔分布最高2,685公尺;東部則陡降為2,393公尺,相差292公尺,則我是否可以下達西部雲海上界比東部雲海高了292公尺?
雲霧中同一座山上半分佈的是扁柏,下半是紅檜。
南橫西段的雲海高出東部的雲海約250公尺。
南橫西段。
南橫東段。
    
南橫東西兩側雲海高度的落差。
        






















               
                雲海的「東低西高」是可以確定的,但相差多少公尺目前無能確定,因為各地、各時不一,且沒有真正測量的數據。一般個人目視的估計,隨著遠近,存有大誤差,我通常依據參考點,對照地圖等高線而下判斷。而依經驗,我演講口說,大致以150 – 200公尺的海拔落差,作為東西雲海上部界的估計。
        這三條線分別代表高山植物帶與台灣冷杉林帶的分界;台灣冷杉林帶與台灣鐵杉林帶的分界,以及台灣鐵杉林帶與檜木霧林帶的分界,不僅植被帶「涇渭分明」,氣候及氣象的目視分別顯著而自明,更且,以中部山區的海拔而言,分別是大約3,530公尺、3,000公尺及2,500公尺,大約每隔500公尺的垂直分帶,譜出近於平行區域的上下分化。
        因此,我說是「台三線」。
        更細微而較難捉摸者,例如檜木林帶下部界的海拔1,800公尺(以阿里山區為例),我推論是「霜線」,但我歷來勘調的證據不夠信心,加上地形效應之山山不同、地地互異,我的經驗不足以論述。
        以上是垂直分線。另就台灣平面地圖檢視,台灣存在一組多條大致平行的平行線,很是美妙,它們的成因很單純,但結果很複雜。成因就是板塊擠壓,隱沒帶帶動台灣地體從溪谷線、海岸線、地體構造線、山系稜線等,存有多條的平行線。
        由東向西的第一條直線,從蘇澳,經花東縱谷,到恆春半島東海岸九棚的這條「超級直線」,代表海板塊向下隱沒,向台灣本島推擠的大直線。
        第二條平行線是向上隆起的,中央山脈的主稜脊,由見晴山向南湖北山貫穿。然而,由於地層、地體、地質及風化、崩塌速率不一,這條線並不很直。
        第三大條平行線即由四季到思源埡口的蘭陽溪谷大斷層,台灣地體學者口中的「最大的一條構造線」。
        第四條平行線乃是雪山山脈的突起,由邊吉岩山、桃山,經雪山東峯,到志佳陽大山的連線。
        第五條小平行線大致由東霸尖山、布秀蘭山、素密達山、雪山主峯西稜的3,656公尺高地,到雪山西南峯連線。
        這主要的五條之外,更有繁多的小平行線,反正成因來自板塊擠壓所形成。
        我將之稱為「台五線」。
等溫線、等雨線、等日照線!
        我一生學習台灣自然生態的領會中,「台三線」及「台五線」大致是巨視可感的顯著現象。而一般地理學界嗜用的等溫線、等雨線、等高線等,畫得漂亮,但與實際生態現象很難目視相連結。雖然少數研究報告寫得「像真的一樣」,作者可能也誤以為找到一些相關,那只不過是因為欠缺生態系實質的調查,以一些抽象的資料,拼湊自圓其說的夢囈罷了!又因為真正具有野外實際驗證的人不在位置上,嘴巴、文字的合理,遂變成科技部獎勵、學報發表的「標準」。現今的一些「好研究報告」,總有一天會被發覺徹底是垃圾,或是精緻的愚蠢!
政經、社會、學界、風氣等,是一體的,總成時代文化的特徵。
        願意有耐心看到這裡的人,大概會想要知道更多。
        前述的第一條森林界線真的是很奇妙的邊界,因為:
1. 自然界的變化通常是漸進式,像森林界線如此斷然分割者委實稀有。我曾經看過近2百篇討論它的研究報告,因果關係莫衷一是。
2. 史上第一篇台灣生態帶報告者本多靜六宣稱,台灣的森林理應可以上長到海拔大約4,500公尺處,才會出現真正的,氣候條件下的森林界線,192030年代的佐佐木舜一贊同他;1970年代以後迄今,我還是肯定他。
玉山西向碎石坡下的森林界線。
3. 台灣既然在氣候條件上無法形成森林界線,為何玉山西坡出現唯一一條顯著的「楚河漢界」?我調查推論,是以碎石坡恆定下移所造成,而全國其他山區大塊碎石坡的下推,並沒有像玉山西坡之寬廣且均勻,因而也無法形成明顯的形相劃分。
合歡山區台灣冷杉與玉山箭竹草原的火燒維持線。
4. 最常見的「假性森林界線」是「火燒維持線」,例如合歡山區,由我在1970年代末葉所提出。「火燒維持線」的特徵是:森林外由玉山箭竹高地草原所覆蓋,而非玉山圓柏的矮盤灌叢。
5. 我之所以敢於提出大塊碎石下推造成台灣自然狀況下的「森林界線」,是因為我曾經挖開碎石坡上玉山圓柏的根系,目睹主根被推擠而傾斜得很誇張,從而推論坡度、碎石塊下移速率、植物根系及其成活與否等因素,決定了台灣的「地文型森林界線」能否存在。而玉山箭竹必須是土壤層較深厚才可存活,其生育地大致盡屬森林的範圍。
而降雪線的析論,我完成於1980年代,首度提出台灣冷杉及台灣鐵杉的樹形,之與降雪的相關。最有趣的,莫過於台灣冷杉老枝條的下垂又上翹,是因為每年降雪期,雪堆很重,足以把枝條下壓,長年下壓而枝條不得不下垂成定型,但每年春夏之交,新生芽端「頑固地」保持斜角(約15 – 30度)的向上翹長,於是,長期累聚下垂與上長,形塑台灣冷杉老枝幹的鐮刀形模樣。
台灣冷杉枝桿下垂再上揚。
玉山西峯所見,染雪的是台灣冷杉;完全沒雪的,是台灣鐵杉。

下雪了,雪花降在台灣冷杉之上;沒沾雪的,就是台灣鐵杉!
相對的,台灣鐵杉的樹冠宛若張開的大傘,一旦降積雪厚重,樹冠體不堪負荷,通常斷折,小樹即無法成活,大樹則裂解。
拙作《台灣植被誌》系列。
因此,在暖化與冷化的氣候變遷中,降雪因素左右了冷杉、鐵杉植被帶的上下推移。
凡此鉅細靡遺的說明都在拙作《台灣植被誌》中,但「專業書」沒人看,在此藉由演講時脫口而出的「台三線」,即興轉為較輕鬆的自然解說。
註:DPP政權2016年上任後,客委會提出沿著台–3山區縱貫公路的一些計畫,有很「資深」的立委質詢「台3線是那三條線?」一時間鬧成大笑話,網路上出現「豬腳麵線、蚵仔麵線、大腸麵線;扁桃腺、甲狀腺、攝護腺;馬甲線、人魚線、肌情線」等等臉上三條線的酸話。
南橫東段的雲霧中有紅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