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7日 星期五

【玉山薄雪草 ─浪漫主義的象徵】

陳玉峯
台灣擁有許多世界珍稀的物種系列,在花草王國中,玉山薄雪草毫無疑問是頂級中的頂級、珍異中的珍異,因為他以及台灣其他的高山植物(Alpine plants),代表冰河孑遺,銘記台灣正是地球史上,極端酷寒時期,北半球物種南遷的,最後的「諾亞方舟」。他們最可能是在150-137萬年前來到台灣,歷經不可思議的環境變遷,爬上全台最高海拔的天府國度,而且,大約有七成以上的物種,以DNA的堅貞宣誓,徹底認同台灣,成為台灣,也就是天演成為世界唯一的台灣特產。
玉山薄雪草在南台向陽山的植株。
歐洲文藝復興的時代,各種知識系統突飛猛進,博物學、植物學同樣分享人文主義的氛圍,卡爾˙林奈(Carl Linnaeus1707-1778年,瑞典博物學家)繼1735年的名著《自然系統(Systema Naturae)》之奠定生物學成為獨立學科之後,1753年發表《植物種誌(Species Plantarum)》,創立「二名法(binomial nomenclature)」,如同人的姓與名,成為今之學名的始祖,林奈也被尊稱為「生物分類學之父」。
而薄雪草類植物(即今之Leontopodium屬)在林奈的《植物種誌》中,是被歸屬於鼠麴草屬(Gnaphalium)下,意即毛絨絨的植物。直到1882年才另創新的薄雪草屬Leontopodium,而這個拉丁字的字根,是從古希臘語2個字:獅子及腳,也就是說,這群(屬)植物的總苞類似獅子腳爪,延伸有高貴的意味。
全球薄雪草屬的植物合計約有63個分類群(種及種下的變種等),明確的物種約有40餘個,其中,享譽全球,也是奧地利及瑞士兩國的國花者,就是阿爾卑斯薄雪草(L. alpinum),他的俗名即「edelweiss」(一般翻譯為小白花),而小白花之所以名亨全球,大致是196532日開始放映的電影《真善美(The Sound of Music)》招惹來的,我是在初中時代觀賞的,印象中,男主角崔普上校在告別家園時,唱出「小白花、小白花,請你永遠照顧我的家園……」,令人對這小白花有了靈性或神性的感受。
edelweiss」是德語edel(高貴)加上weiss(白色)而來,也就是「高貴白」,延伸有冒險犯難、大膽浪漫之意,而我從他的生態區位(niche)感受,更能領略其乃真正的「浪漫」,也就是西方浪漫主義的原意:對崇高的理想,作永不妥協的追尋!〈小白花〉的歌詞有句:Small and white,clean and bright,恰可代表一般人對他形相的總體印象:小巧潔白的頭狀花序叢,明淨高貴而亮麗拔俗,不單是形容他的植物體,也帶到他安身立命的高山環境氛圍,歐洲人對小白花所謂的「花言花語」,多少具有「高山永恆之花、冰川王后、冰川之星、美麗明星、高尚潔白」的歌頌。
這些抽象或精神性的寓意,起源於「高山植物(alpine plants)」的整體特徵,如同「高山植物」這英文字的原意,正是「生長在阿爾卑斯連峯的植物」,後來才衍用到全球極圈,以及各大高山之森林界線(timber line)以上的植物。
小白花原產於阿爾卑斯連峯的裸岩、岩隙陡峭地,或高山草原區的岩屑地,他們存在區以上,就是萬年冰寒的「恆雪帶」或冰河;他們的立地,每年也有長達半年上下的雪封期,因而逼得高山植物必須短時期內,抽芽吐葉、開花結實,從而形成在短短的花期內,大部分的物種同時怒放,形成花海勝景,日本人稱之為「御花畑」,也就是「高山花海」(相對於沙漠中在短雨期過後的萬花齊放)。而小白花在繽紛花海中,以大頭白取勝。
我說「大頭白」是指他生長在枝頂的相對巨大的「總苞」,由葉片演化來的,佈滿厚厚白絨毛的苞片叢,世界上沒有或很難找到類似的,能長出如此綿羊毛似的「領帶叢」,就是這叢通常十來條聚集的白絨絨苞片,讓人誤以為是開著白色的花,也叫這樣的植物為「小白花」。
1996年歐洲小白花的領帶,
我用了20年,也被洗衣機洗
壞了!
他真正的花,是在這些絨毛白苞片承拖著,5-9個小小的頭狀花序盤裏頭,各自密生著袖珍型黃色的舌狀花,所以「小白花」是「黃色小花」!我有一條小白花的領帶,是19967月,陳月霞女士在瑞士英格堡(Engelberg)所購贈,我偶而使用了20年,最後被洗衣機打成扭曲的一團,但小白花的黃花小團依稀鮮艷。
不只是總苞的白絨色,小白花全株葉片也佈滿絨毛,只是數量少些,以致於綠色的葉片乍看成灰淡綠。這些不可勝數的絨毛彼此交纏,形成成千上萬的毛氣泡或氣墊,一來阻止植物體在旱地的水分蒸發,二來化解高山強烈紫外線等輻射的傷害,它是演化上很成功的毛絨風衣。
「薄雪草」的中文俗名一樣源自視覺的錯亂,誤將白絨毛看成薄薄的一層層霜雪。明明是夏季大太陽的照射下,哪來梢頭的霜雪?感官識覺與內心意象的二元弔詭,或許也是浪漫的另類呈現。
話回台灣特產的玉山薄雪草或玉山小白花(Leontopodium microphyllum Hayata)。
190610月,日本總督府植物調查課的川上瀧彌技師,以及台灣山林、原民文化界的怪咖森丑之助相偕探險玉山,這是川上氏的二度採集玉山,森丑之助的第三次玉山之旅。他們在跨出森林界線的海拔約3,600餘公尺處,採集到了玉山薄雪草的第一份正式標本,這份標本(多份)編號是246。早田文藏據之而命名了如上學名,而種小名micro是「小」,phyllum是「葉片」,我認為早田氏想表達玉山薄雪草的葉片較「短」,而不是較「窄」。
然而日治時代玉山薄雪草的日文俗名並不叫做玉山小白花,而是「かはかみうすゆき」,也就是「川上氏小白花」,以俗名紀念採集者的川上瀧彌。
川上氏是該紀念。
日本佔據台灣初期,財務拮据,經費都得靠藉日本國會審查及挹注,在開源至上的年代,哪來奢侈錢做純植物學的研究調查?川上氏巧立名目,說是成立「經濟植物調查課」,從而暗渡陳倉,偷偷進行純學術的調查、採集研究,也讓早田文藏得以「瘋狂」命名,奠定台灣植物分類學劃時代的大躍進!短短不到20年期間,台灣從當時形容的「黑暗世界」,搖身一變成為植物分類學界的「已開發國度」,同世界先進並駕齊驅,一大堆世界名種如台灣杉等等,也震驚歐美學界,紛紛前來台灣「觀摩」。這是台灣生界在全球大放異彩的年代,川上氏、早田氏等等人才功不可沒!恨只恨KMT據台以降,極端隔離本土,從教育系統斷絕台灣人與台灣土地生界的臍帶,也造成如今DPP對台灣一切的淺薄與無知!這方面不能再談,以免玷汙玉山薄雪草!
玉山薄雪草或可名為「台灣小白花」,他分佈於中央山脈、雪山山脈及玉山山脈森林界限以上,或台灣冷杉林帶上部的裸岩區,是典型冰河孑遺且狹義的高山植物代表性物種,彰顯向尖峯,或地表頂界冒險犯難的勇猛精神,更極富浪漫地,鋪陳天界妍美可愛的地景。
以玉山為例,他在每年4月抽長新葉芽,5月迅速生長;6月開花,花、果期長達34個月,這是因為台灣高山的氣候已脫離高山生態帶,氣溫偏高之所致,9月以降瘦果漸次成熟,帶輪芒的種子漸次飛播;10月下旬,全株地上部開始枯萎,11月下旬以降,則枯乾、剝離,然後冰雪霜凍期來臨。
30年以降,全球暖化,我推估台灣植被帶潛在受迫,合該往高海拔挺高約200公尺以上,玉山薄雪草等高山植物的處境極為艱困,偏偏無知人士又在高山(如玉山地區)大量種植外來種的法國菊等,國家當權甚至變相鼓吹助長,台灣150萬年自然史的絕地精靈,已遭逢地史以來最大的滅絕危機!201723日,我已當面向林務局長力陳,儘早會同國家公園,清除高山外來入侵種,否則滅絕速率加劇,而台灣登山踐踏壓力與日俱增,世界級的國寶命在旦夕!
他的保命本錢在於自身的生態特性,也就是裸岩的岩隙、岩屑地,淘汰掉多數森林物種,留下最嚴苛的高山環境,提供高山植物續絕存亡的立地之基,因為台灣快速隆起與反覆崩塌地的地體性格,恰好是善於攻堅、耐旱、嗜陽的高山植物之所需。包括玉山薄雪草等大部分的高山植物,都屬於生態演替所謂的多年生宿根先鋒植物。
玉山薄雪草及系列高山植物被發現且命名以來,日治總督府乃至民間莫不奉為珍寶,總督府印製明信片等誇耀之,也教育世人。終之日治時代,台灣的自然情操、自然生界認知、土地倫理的水準可圈可點,此乃因官僚、學界不斷地教育世人之所致,例如台大教授工藤祐舜1931年的報告,再度將玉山薄雪草強調為台灣的世界級珍貴植物。
動植物、家鄉土地山林環境的認知程度、情感厚度,往往是一個國家認同或主體意識的基盤,因而過往數十年的保育暨社會運動中,我始終著重在各類型的機會教育。1996年底,我為建國黨規劃設計了「國花選拔」活動,提出了包括玉山薄雪草等十種台灣特產草花讓民眾票選。由於國人根本不認識玉山薄雪草等,真正的珍稀寶貝,只會選擇認識的台灣百合由是當選。1998年也打算會同環保團體在隔年推出「國樹選拔」,而以搶救棲蘭檜木林戰事吃緊而作罷。1999年,中央銀行印製新台幣千元大鈔,向我要了玉山薊,製成現今大鈔背面左下角的照片圖案,但國人始終不識那是什麼「碗糕」。千禧年政府單位也指定十種樹,讓人民票選「台灣國樹」,但檢附資訊及照片之爛,不忍卒睹。
總之,對本土自然的認知,大抵由民間緩慢鼓吹,但發酵速率緩慢;官方偶而「反映民情」,蜻蜓點水式湊合,然而,關鍵的體制教育或教科書大抵紋風不動。
2014年中,我重回大學教書,落籍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嘗試以個人微不足道的力量,挹注新世代若干台灣自然的感知。201726日,在特定狀況下,我接任台文系主任,順勢善緣而說自然法。於是,我以早田香葉草的精美圖片,委請蘇振輝董事長向世界工藝名牌Villeroy&Boch公司,下訂單製作台文系的馬克杯,也以玉山薄雪草照片作為台文系官網入口的圖案,也將以之製作文案L型套袋等等,用來贈送給學生,而玉山薄雪草姑且暫時權充系花或系徽。
或說,我以總統府或台灣當局的格局或層次,試圖在台文系一隅做些小事,如此而已。

玉山薄雪草的資料另可參考 陳玉峯,1997,《台灣植被誌(第二卷):高山植被帶與高山植物(下)》,426429頁。


2017年4月3日 星期一

【早田香葉草-榮耀台灣草根精神與地文】

陳玉峯

20173月底,我為製作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贈送給外國來賓、友人的小禮物,特地遴選植物攝影名家陳月霞女士的傑作,拜請楠弘貿易公司蘇振輝董事長,試作模擬圖於馬克杯上,向全球名牌德國Villeroy & Boch. 公司下訂製作。
        我著眼的角度在於天文、地文、人文、生文的合體觀,可以反映我台灣250萬年地體出海史、生界150萬年演化史的生命,同時又必須是台灣特產種,且形態、生態特徵上,符合我台灣人精神的要素,足以彰顯台灣在世界的格局。

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的小禮物(模擬圖)。



~海拔三千五百公尺的
         台灣高地
         是它最溫暖的床
               
         蒼勁堅實的
         高山灌叢
         是它最信賴的帳幕

         夏日
         它以翠綠無比的葉身 襯著粉嫩嬌弱的花體
         秋日
         翠綠的葉身轉為淺黃 粉色花結成褐色果
         冬日
         它以一身艷紅 點暖滿山滿谷的酷寒
         直到
         白雪皓皓

         來年
         春日
         它以全新的葉 宣告
         全新的一年~


陳月霞,1995,《大地有情》,3839頁。





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地,冰清玉潔的台灣靈山小徑旁,偶而你可以邂逅莖枝柔弱的一種花草,它那白裏透粉紫紅的五花瓣,盛展於68月的仲夏,直到秋霜後,全株葉片開啟了榮耀地文的彩妝,怒放年度生命最後的榮景,美得令人酩酊。絢爛之後,漸次隱褪而消失,它是多年生宿根草本。
        它,就是早田香葉草(Geranium hayatanum),在全球該屬植物4百餘種當中,特產於台灣高地,標榜唯一!
        它,雖然遍佈全國各大高山,但有其特定生育地的選擇,各地族群的數量不多,而全株具有特定的精油芬芳;它,全株柔弱,性嗜陽光至半遮蔭,平常不起眼,該是它的花果季,它堅持台灣土地的榮顏,而且,隆冬寒雪覆蓋前,它全株鮮紅通透,如同殉道前的莊嚴美麗,因此,我選訂它是台灣草根精神代表或象徵之一,足以映照我台灣基層!
        這種植物最早的採集紀錄是永澤定一在190511月的玉山探險,接著是190610月,川上瀧彌與森丑之助的玉山之旅。這些標本由早田文藏鑑定為「單花香葉草(G. uniflorum)」,後來,依據國際命名法規,1933年由Ohwi氏修訂為今之學名,種小名即為紀念早田文藏而設。



早田香葉草資料(陳玉峯,1997,《台灣植被誌(第二卷):高山植被帶與高山植物(下)》,468-471頁)。

2017年4月1日 星期六

【急水溪的嶺南傳奇 ─為《家鄉保衛戰》銘記】

陳玉峯
台灣島生界本來就是地球的傳奇,因為它躬逢地體、氣候及生命大遷徙與演化的大運會,形成實實在在的「諾亞方舟」,保存大約3分之2的全球生態系。
台灣島的人文精神意識也一樣,保存閩禪最幽微的普世人性「無功用行」特徵,形成4百年華人拓殖史上,完全不見諸文字的,台灣最美的人文風景。
這等人文風景系列中,不僅在清國、日本統治期間,斷續爆發民族意識的抗暴,更顯現在1980年代以降的社會運動,就像社運史上被暴警打得最嚴重的那次520農運,高齡族群挺身而出,他們一向是最沉默、最素樸的工農草根,沒有特定的規則,也不見得是生死存亡;有的時候深謀遠慮、著眼世代,有的時候慷慨激昂、路見不平。
我了知這般隱形的法脈正是台灣的神祕主義,神秘到當事人徹底不知,卻神鬼不覺地,不定時、不定點地,如同土壤中隨時隨地存有成千上萬(1平方公尺內)的種子會萌發,只要某些啟動因子被觸動。它可以被說成種種表面上的言之成理,卻是沒啥意義的茶餘飯後,也常被各種外來文化模式亂套成五彩繽紛,但我清楚底層的觀音法理抿嘴莞爾,而佛陀法眼半開半閉。
其中,神秘中的神祕,就藏在急水溪的上游,而且也流佈至嘉義梅山鄉的坔埔或雲林的草嶺等清水溪流域,更尾隨全國廟宇最龐多的王爺信仰(或媽祖信仰的約半數),深入草根的性靈根荄。
急水溪入海口的落日(2012.10.4)。
急水溪入海口的夕陽(2012.10.4)。
蚵寮保安宮所在地,我認為最可能是台灣王爺廟的矢蒿(2012.10.4)。
不管三太子如何走向非洲,如何被電音趣偶化,底層禪除妄相的本質,從來都是靈鳩山頂或驛站上,拈花如是一笑。就算說破了嘴,用盡了文字,也沒人會相信,台灣的環境運動會與之有何關係。它其實就是沒有道德的道德、沒有善事的善事;右手做的好事,不讓左手知道,右手也忘了;一種必要時,或必要或不必要都不清楚之際,就為了某種內在的理由,講不出什麼東西的台灣草根,突然就可殉道!
然而,它始終只是表象突發型的猛爆,事後也無疾而終或無跡可尋,永遠存在,卻無能蔚為台灣民族的大義,因為它存有內在的不足;因為它從鄭氏王朝滅亡後,就被迫成為依附在「迷信」似的「雜神信仰」或神話底下,屬於被統治、被壓迫、被邊緣化的次文化、變體文化,只以裸真的台灣情、台灣愛,地下伏流狀,偶而冒出地層斷裂處,它,就是1972年李岳勳前輩所破解的「台灣禪」(《禪在台灣》),也是我近十幾年來一直在「化暗為明」的台灣精神或價值觀底蘊。
我認為這套「宗教政治」的發源地就在急水溪的上游,由鄭氏王朝陳永華所設計,且隨東寧王朝被清國消滅後,遁入山區,自果毅後、龍虎巖等地,不斷蔓延各地。或說,包括嶺南村等地,或多或少都有鄭氏王朝反清義士的後代,或至少感染台灣禪風的底層文化。
急水溪古稱「盲龍」,暗喻鄭氏王朝之前台灣的無政府主義(2012.9.7)。
赤山龍湖巖(2012.10.4)。

「赤峯頭上有一人;山雲隱藏至於今」!龍虎巖外門口的對聯直訴台灣精神傳奇開創者陳永華(2012.10.4)。
而嶺南村大約8百餘人的聚落,近年來展現的鄉土情操,最顯著的一役,正是反永揚事業廢棄物掩埋場,從不可能的完全弱勢當中,逆轉勝成為台灣草根環境運動的「奇蹟案例」。
幾十年了,我總是會天真地幻想,信誓旦旦重複表述環境優先的政客及政府,有天會良心發現,由國家整體規劃,各區域劃設公地,系統且先進設地置處理全國事業廢棄物的近、中、長程或終極處置,而不是數十年來不斷養廱遺患,培植一大堆官商合體,從中牟利,卻不斷犧牲世代環境,再創造新汙染源的「環保公司」。以我看法,這個國家從來不想釜底抽薪解決長遠的問題,從來鋸箭療傷,他們永遠只想處理火燒屁股的小問題,創造未來更多更大的問題,好像這樣做,才能製造政客、官僚可以「永續發展」的唯一方法。
不談我數十年的夢或夢魘,先交代嶺南村的反永揚「奇蹟」。
1999年,永揚環保事業公司在嶺南村買下了一大片土地,規劃為事業廢棄物的掩埋場。他們「過五關、斬六將」,2001年「有條件通過環評」,這時,村民才了解事態的嚴重性,他們在陳椒華教授等諸多環境義士的「瘋狂」投入協助下,展開漫無止境的鄉土保衛戰。
他們是平均年齡65歲的老村民,24小時接力靜坐;他們揪團如同王爺、媽祖遶境,踏遍全縣31個鄉鎮苦行申冤;他們結伴參與各種公聽會、環評會、請願;他們大打行政訴訟官司;他們承受種種造謠、攻訐、恐嚇、肉身暴力;他們輪班監看勢力者有無偷偷施工,他們上演的劇情如同古代無政府偏鄉之防盜匪來犯!他們寫下時空錯亂、「合法」暴力下,荒謬連續劇般的自力救濟;他們只有最簡單的一個訴求:不要掩埋場!
整整「生死兩茫茫」的十年,他們「竟然」成功了!辛酸、苦楚地保住了傳統的原鄉,締造一份文化遺產的典範!
獨立紀錄片工作者黃淑梅導演再一次扛起了照妖鏡,拍攝這段化不可能為可能的故事,題為《家鄉保衛戰》,2016年殺青。
黃導演將嶺南人一片赤裸童貞,對映著看不見,邪魔似的,文明帝國的專業謀殺與犯罪集團,帶給世人一幅幅台版的唐吉軻德現代劇。對於嶺南人而言,隱形的邪魔消退了,他們可以繼續過著他們的「苦」日子,但他們心知肚明,最恐怖的魔頭是人心,誰都俱有,人性的宿命!他們暫時又可以回到三、四百年沉默的意念,沒有其他,不用說什麼英不英雄。
果毅後這間「相公廟」祭祀的是隱形的陳永華(池王爺),它的對聯:「萬軍驍勇師驃鎮果毅;聖教善和威靈扶社稷」(2012.10.4)。
「相公廟」完全沒有「神像」!(2012.10.4)。
果毅後陳永華墓是空棺!(2012.10.4
對於環境俠義人士而言,精疲力竭、身心俱創之餘,可以暫時告慰自己:「這場好仗,我已打完!」,如同保羅在羅馬皇帝尼祿的監獄中,準備受死的心情;許多時候,環保人士幾乎都處於「我已被奠祭」的心境,即令永揚已被裁撤了,環保人士無暇欣喜,他們明白隨時隨地即將出現新的「專業犯行」!
1990年代,我慨嘆:「民主、自由、人權、環境權……一切都在進步,但別忘了,邪惡力量、統治技巧也都在『進步』!」;嶺南免除了一時事業廢棄物的永世汙染危機,龍崎惡地形的事業毒污大烽火又起,同樣手法,同樣懷柔、賄賂、檢舉、恐嚇、合縱連橫、上下勾結、事業毒污大軍無孔不入、官商挾帶公權暴力鋪天蓋地籠罩下來,龍崎牛埔里不到400位老人的聚落,處境較之嶺南更加險惡,因為這是2001年以後,行政院夥同地方政府「欽定」的掩埋場預定地,2003年已通過環評,而且,政府「因應國營事業民營化政策」,這是由退輔會及民商合資成立的歐欣環保公司,執意「長遠解決事業廢棄物終極處理」的辦法。450年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政客政策,更尾隨千禧年之後,走馬燈的政權更替,機關首長隨時換人的窘境下,台灣完全失卻了「長遠一貫政策」的可能性,因此,環境戰爭只好「永續發展」!
我認識黃淑梅導演18年,也看著她一部一部嘔心瀝血的土地紀錄片不斷出爐。由於我曾經長年身處台灣劫變的現場,或多或少可以深刻感受她內心的創傷。在介紹她的《親愛的孩子》時,我說她:「……鏡頭前的大慟、煎熬、不忍與不堪,教導演或掌鏡者,直似比死者更淒慘、比悲者更哀傷!數十年了,我深深了解台灣的政策殺神、工程殺人、業者自作孽,但受苦受難或死亡殞滅者,大多是無辜者……」,如今呢?!
我知道黃導演帶著《家鄉保衛戰》的嶺南記事,前往龍崎播放給牛埔里的村人觀看,但她不知道她帶去的,不是紀錄片而已,而是34百年台灣精神的法脈,而龍崎正是嶺南的續篇,原來這是一場看似無止境的戰爭,考驗著台灣文化的本質,以及禪門普世人性的再次見證或檢驗!這是人心的屠宰戰場,沒有勝、負,只有末法時代無可避免的傷痕藝術!
許久、許久以前,心淳法師送我《三時繫念》,說我隨時隨地用得著;近日日本宗教團體人士三度找我寫放水燈超度亡靈,說我背後跟隨著一大堆「聽經」待度的意識體,然而,我看黃導演毋寧才是不得不的「禪師」,她一路記錄著人性起伏於正負面的永世戰爭,沒有自行出離或解脫,怎堪如是殘酷、殘忍啊!她的鏡頭之下,大抵都是台灣草根弱勢無可奈何的吶喊或犧牲,控訴著人類「文明」的罪行,有的時候她萬念俱灰;有的時候她又激昂奮起。所謂觀音與千手千眼觀音的比喻或象徵,正是如是心情的寫照。
忠實、純潔的台灣紀錄片工作者簡直就是「參與耶穌的苦難,相似祂的死!」(斐3:10);他們似乎也秉持著「凡你們對我這些最小兄弟中的一個所做的,就是對我做的。」(瑪25:40),用這樣的姿勢記錄著邪魔的嘴臉,也了知自己內心同樣擁有如是的鏡面。
黃導演捎來她的影片,要我再度書寫多餘的文字妄相,寫得我心酸手軟。我也明白我的天責、任務,就是彰顯無始以來,我們來處與歸宿的某些本質,以及這類本質暨本體在台灣的應現。

無限祝福《家鄉保衛戰》銘記台灣草根素民史的片斷,無限祝福嶺南、龍崎以及台灣過去到未來所有的人性戰場!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