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7日 星期六

馬頒國家文藝獎 王小棣「有事」拒合影

導演王小棣領獎致詞時,談到國家處境,情緒激動。 (記者潘少棠攝)
〔記者楊媛婷/台北報導〕榮獲國家文藝獎的電影導演王小棣昨天演出一場「缺席」秀,技術性迴避了與馬總統合影的尷尬。
國家文藝獎昨在中山堂舉行頒獎典禮,得獎人畫家陳正雄、建築師陳邁、導演王小棣、舞台設計家王孟超與指揮簡文彬皆親自出席,旅居美國的作家王鼎鈞因年事已高,不宜長途飛行,由太太代出席典禮。

馬離開後才回會場拍照、受訪

依往例,在頒完獎後,馬總統會與全體當屆得獎者合影,但要合照時,舞台上卻獨缺王小棣,原來是她拒絕與馬同台合照,堅持「有事」,一直待在休息室,技術性迴避與馬同台,直到馬離開,王小棣才又回到會場,接受媒體拍照與採訪。

聲樂之父曾道雄 也曾拒絕和馬握手

三年前台灣聲樂之父曾道雄獲頒文藝獎時,同樣拒絕上台接受馬英九致贈的建國百年紀念筆,也不願和馬握手、合照,讓馬很尷尬。王小棣昨天的缺席秀顯得低調,卻也避免了主辦單位的尷尬,國藝會同仁說,王小棣從來不是劍拔弩張,與人對幹的藝術家,她的抗議行動很委婉,卻充分說明了她的意志與決心。
感情豐沛的王小棣,昨天從她的人生導師陳玉峯手中接過獎項時,兩度激動落淚說:「現在是台灣面臨最內憂外患,體質也最虛弱的時刻。」對於得獎她感到相當徬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王導致詞激動落淚 高呼台灣加油

她強調,台灣是個需要被仔細珍惜的小而美國家,「台灣雖小,卻要承接歷史重擔」、「得思考要如何保護我們美麗的國家,以及民主自由的生活跟經濟模式,農產品與環境保護是大家要努力的方向」,針對國家紛紛亂象,她不禁握拳說:「台灣加油!」
王小棣還流著眼淚感謝陪她一起奮鬥多年,卻來不及看到她得獎的密友黃黎明,她哽咽說出:「黃黎明,這個獎是我們一起拿的。」語畢,現場響起如雷掌聲。
最年輕得主簡文彬則從國家表演藝術中心退休員工吳慧娟手上接下獎項,「覺得自己擔子很重,扛下使命的傳承」,期許自己能像前輩一樣發揮影響力,「讓下一代以我們所努力的目標為目標。」
王鼎鈞透過影片表示,得獎喜訊傳來時,幾乎要「初聞涕淚滿衣裳」,得獎意義對他而言,是在「就木歸土」前,終於可以對國家無罪、對文藝無愧。
陳正雄認為創作是條孤單艱苦的長路,走過一甲子,他還要更努力,不斷突破、創新,再為國家爭光。陳邁則感謝一路貴人相助,「更要飲水思源、愈加努力」。

~本文轉載自《自由時報》 2014-09-25

2014年9月12日 星期五

山中書簡~新康山的萬年謎底 1/4

陳玉峯

    草原開闊得有些單調,天空是立體的藍,藍得很深邃,將視覺上的虛無撐得很飽滿。今天,心態上我是以漫步的悠閒,走在南台灣的高地草原。如同往日,早上一行四人,從埡口沿陡峭的坡地,翻上向陽山,只是此趟新康調查妳卻缺席,前二次,我們都狼狽的被颱風掃下山,想到過往同行的經驗,我總汲營於植物調查,惦記的無非是進度之類的功利,妳則逸致悠閒,拍攝、賞雲、偶而硬拉著我,找尋一些令妳激動的小景致或生物現象;或是徜徉在玉山箭竹舖成的綠海,曬妳那懶洋洋的背;或是抱膝靜坐於石板、枯幹,凝視我在調查樣區中的張惶。坦白說,同行的多次,對妳很嫉妒。可是,現在我卻有酸酸的感覺,些許不習慣,虧得楊一路閒聊。
 
嘉明湖畔破爛的鐵皮屋下,吃過飯,熱茶下肚,才發覺白天忘了累。點上瓦斯燈,讓撕裂的風聲、破鐵皮的劈啪聲,交叉一夜的寧靜。午后行經向陽山冠狀嶺頂,高山山蘿蔔花開得夠放肆,塗滿高地繁星般紫白,這兒的族群已產生顯著的變異,該它表現的八、九月間,才讓我驚覺數量多得嚇人,先前的調查顯然低估了它。奇萊烏頭的花,也開得很興緻。
 
其實,在這自然野地,面對自己專注已久的綠色群芳譜,長久以來我一直用理性冷酷在搜尋,只留下入睡前不甚明顯的遺憾在譴責,總算今天,我稍可縱容感覺的奢侈,以致於在夢境門檻前,不斷浮現沿途中,玉山圓怕迴旋的堅挺,以及深沈典雅的翠綠,一下就把它的尊嚴硬是逼出:挺空壯碩的鐵杉、冷杉林,數大布幕般在游走,那份雄渾與蒼勁,伴我走上思緒的尾音。
                   ——九月七日嘉明湖之夜。

 急著趕路的今天,左膝蓋的刺痛已被喚起。約莫中午,抵達上次我們夜宿的松林,沿途摘了許多玉山懸鉤子解渴。再穿越雲杉林大石谷坡,本想直上連理山,江與吳說裝備太重,且需取水,遂放棄,但仍多走一個半鐘頭,到達鐵杉密林的鞍部,自此下溪澗約一小時可得水源。江二人取水去,我與楊調查大鐵杉林。

 兩頭繩子緊張在樹幹上,雨布兩邊展開,拉成三角形簡單帳幕。他們三位開始備吃,我則整理一天下來的數據。雲霧白茫茫的籠罩過來,水滴偶也撒豆似的撤下幾把,這等安逸,頗是享受。思索著前兩次新康山前的鎩羽而歸,新康山頭一定有什麼秘密不喜歡我的造訪,游走的水霧,隱約醞釀著這種氣氛。
                --九月八日鐵杉林凹鞍營地。


--原載《中外文學》 一九九五年五月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山中書簡~新康山的萬年謎底 2/4

陳玉峯


    大約用去二個小時我們翻上連理山頂,自此往三0八0公尺高地途中,才是原先預定調查的冷杉林天然更新聚落。沿線我調查四個精密樣區,至少應得解開冷杉生態的些微盲點,感覺些許快慰。過了三0八0公尺高地之後,路途中上上下下跳出來打照面的新康山,從山腹不斷的吐放雲霧,有點邪門又彷彿是挑釁,結果,下午四時雨點開始滴落。

    五時以後正式下起雨來,我們在新仙山頂老地方紮營。擔心的事果然再度發生,雨勢漸漸增強,入夜後更見潑辣,風陣也斷續襲來。

   我席地忖度,無論如何明日必須攀登新康,解開幾個世紀以來,從未有植物學者研究的僵局,只是山神顯然.故意佈局,容不得我輕易登臨,我亦暗自祈禱,無論如何不容再度退怯。記得今天是星期六,上山的第四天,很正常的突然惦念著妳的名。

   深山暗夜,同行夥伴的鼾聲格外無助的吐納,我卻難眠,瞪視深深度度的黑幕,讓千軍萬馬翻滾不已的雨珠,敲擊在耳鼓膜的中樞,思考與不思考,模糊得有些潮解。突然,閃電明滅,間歇性的揭開大山大脈夜的迷紗。當銀白的閃光電擊天際,瞬間敞開天幕,恰與冷杉林的剪影,形成黑白絕對的對比,且稍縱即逝的銀光,借助視覺暫留而拖出一小段長長的尾音,每一次觸擊,留給我靈魂快感的一陣痙攣。

   我從未享受上帝的剪影畫如此這般,也唯有閃電雨林中的冷杉,印記得出純淨的美感。明滅之間,我並沒有得失的喜悅與殞落,只可惜文明的機器截留不了如此美妙的神光,我只能讓腦海中不斷的顯影,傳遞予妳分享。

    當然,每當閃光劃空,水茫茫約兩霧中,刺蝟般的雨線分外顯目,提醒我唯美的代價。
                   --九月九日新仙山頂。

    好似註定的,我們必須搏雨直上新康,今晨豪雨更加滂沱。

   人面獅身獸最後的這道謎題正待破解。一路箭竹與芒草、爛泥與石塊,和著上上下下的崎嶇阻擾著我。渾身上下內外早已濕漉,冰寒在風雨中刀刃橫砍,我手腳並用的蠕行,一面忖度先登頂而後調查的勝算。

   這趟路也是波浪狀的山徑,因為人跡罕至,路並不明顯。每當登臨向風稜線,呼嘯怒吼的水霧,怎個冷字能耐!?在下躋最低鞍前,必須攀援一段垂直岩壁,不知是否風雨的撲拍,我兩膝顫抖發軟,所幸是一批落石代替我,貫摔懸崖。

  凹鞍後復經小山稜,真正上登新康山頭。

 上仰的臉迎接滿天撲壓的白雨,真想不透原本如此透明的藍天,怎榨得出大洋借來的雨水?愈接近山頂,風雨叫囂得愈是淒厲。剛開始調查,撐起的傘瞬間破解,於是,楊與江幫我拉緊第二把傘緣。其實我要求不多,但盼記錄簿上可資落筆的方寸,然而,遮得了上方落水,卻擋不住沿指尖滑落的水柱,調查表上好似揮灑潑墨晝。半蹲半爬,完成一個小樣區。

 登上新康山瘦稜頂,不過數塊巨石斜舖。原來,此山的秘密是,不是「真正的高山」。總的說,整個山系完全欠缺玉山圓怕、玉山杜鵑及小孽所代表的高山帶植物特徵,推測應是萬餘年來,最後一次冰河撤退後,藉由冷杉林的拓張,將高山植物悉數撲殺,使得新康山空有「東台首嶽」的英名,卻無高山生態帶之實。此山頂不過是冷杉林火焚之後,次生而出的台灣刺柏譖據,怪不得新康的守護神一再阻絕我的登臨,許是深懼此一真相被揭露。

 勉強拍照後,決定循原路徑下山。回程中,我們展開植群調查,且戰且走。江幫我撐傘、楊高喊植物種名、吳則採集標本,沿著山徑兩側,在風狂、雨驟、霧濃的追逐中,一個個樣區逐次轉化為數據。每當欲換新調查紙,調查簿上的銅筴總是硬結得扳不開,除了因為溫度太低之外,主要是十指浸泡冰水甚久,指甲皆已軟化,使力就曲折。江幫著撐傘的厚手,亦呈現泛白浮腫,二道血縫汨汨冒出紅水。

 先前從新仙營地登上新康足足花了一0一分鐘,回程以調查故、午后二時才抵新仙山,全身早若落水,哆嗦中換上最後一套乾衣物,老天卻仍生勢破了洞,雨花未曾小歇!這陣雨下得真夠狠,也夠俗,俗氣到有若影片中的尋寶故事,寶物到手藏寶處馬上山崩地裂,新康萬年謎底遭破解的怨氣,似乎也是這般地,藉由洪水渲洩。

 吃過麵條、罐頭食品後整理標本,楊與我討論植群的故事,江與吳則純熟的凝視滿天猖狂的風雨。從他倆深鎖的眉頭,我知道風暴逐步逼近中。擔憂妳在山下的憂慮也漸轉濃。然而,以目前尷尬的時刻及體力,實不宜向回程再推進。我們決定等候雨停,明早提前上路。
 
  晚飯燒得很痛苦。油爐教水給泡壞,整個山系沒什麼物品不是濕的,連心底也濕透。入夜後陣陣暴風助虐,雨勢更加亢奮,成排成片劈殺過來,難以想像新康山的情感如此脆弱與任性。拿出胸口前的小記事本寫信給妳,記事本竟也濕了大半,想起卡繆的名句,「大雨不停的下著,終於把大海給淋濕了」。「連續四十個小時大雨,且正持續中」閤上登山日誌前寫下。
                   --九月十日新仙山頂。

--原載《中外文學》 一九九五年五月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山中書簡~新康山的萬年謎底 3/4

陳玉峯


 早晨四時起來,準備早、中餐。陣風劇烈的玩弄冷杉林梢,清翠針葉形成大浪波波連綿傳導,遠處則灰濛一片。我想童話中描繪風神是從大布袋中放出很是傳神,因為眼前的感覺,就像宇宙黑洞裡爆放出來的氣焰。
 
換上濕衣,包裹好原先身上半乾的一套,否則今夜如何長渡?早餐中決定,自新仙直奔南橫向陽站,也就是說,今天將有二十餘公里的風雨行。只是,收拾好標本、裝備、出發時已遲至六時三十分。
 
四天來的腳痛漸次嚴重,我幾乎一路滑行而下,因為這是最省力、最偷懶的方法,但只適用於下坡,奈何速度還是不斷緩降。中途小竚,艱難的捲起褲管,兩膝紅腫得令我吃驚。勉強推進到向陽山頂下的石洞,已是下午四時。
 
雖然步步痛楚,斑點當藥的花依然妖冶,想我山林工作十餘年,至今依然只能裹著一層文明前來,不知熊猴羌鹿,如何在雨中度日?

 江、吳前去撿柴,我在顫抖中更衣,楊雖年青健壯,但顯然也很難消受此番折磨。藉助去漬油生火,但濕材難燒,足足加了兩瓶油,才將柴火燒起,好在江深諳山林個性,拾來的是玉山圓怕耐燒且具香味的材。
 然而,在此祇合山羊棲居的石洞,滴水成幕,生火的濃煙燻眼嗆鼻,天地之大卻苦無處遁逃。我想,我們需要一些幽默。
 妳是知道的,這個楔形穴愈往內面愈窄隘,此刻水柱卻佔領了較寬敞的開口處。捲曲身子躺下,頭頂上銜著石壁,從洞外側看,像極了葬身石獅大口。記得第一次我們夜宿此洞,妳夢見六個人前來詢問,為何霸佔他們的家。後來從布農朋友口中得知,向陽石洞前後停宿六具屍首。然而,就在今夜,豪雨下得比鬼還可怕。
 夜七點餘,洞內三分之一已進水,八點水過中線,九點整個洞頂石壁無處不是水。楊睡外頭,到八點鐘只得抱膝苦笑。江與吳睡在另一小洞穴,情況應比大洞慘。不久後,上濺的泥水與草屑,加入作弄我們的遊戲行列。
 暗默的蒼弩劃起閃電,照露出白天一樣的潑白,但今夜的剪影不再具有美感,好漫長的一夜。
                 --九月十一日向陽石洞內。 石洞的黎明仍然不如往日美麗,灰濛濛的取代朝暾。確定的是今天必須下山。為了不讓濕透的衣物奪走體溫,我必須不停地靠走動後的體熱來對抗,怎奈一步一艱難,左膝已無法彎曲。
 翻爬上巨石圓柏林,我只能藉著想思塵緣事,蹣珊的跨出下個希望。

登臨向陽大絕壁,風力不如預估的大,但強勁仍夠懾人,就在這裡,存有無數奪人魂魄的記錄。海拔遞降,令我眩暈的松林、草海及有刺灌叢出現,我們彷彿力竭的泳者,左右軟弱開弓,撩撥狂舞紛揮的葉劍,一面則探尋腳下有無實地。所謂的步道,如今只是濁流湧竄的水澗,川上氏小蘖、假皂莢、懸鉤子類的刺灌交錯,伸手滿把抓靠前,總經常先抓出一把恐懼。
 途中,楊摔了幾跤,我也滑落多次。接近向陽站前約一.五公里路段最是辛苦。密叢的芒草,黑壓壓的撲殺。有些段落我是閉目游過,腦海中不時亮起嘉明湖暴漲雨水的場景,連續六十五個小時的颱風雨。

 十一時抵達向陽站。站警局只剩一員工,沒柴火、無熱湯,南橫空谷斜雨仍不斷。更不幸的是得知南橫柔腸寸斷,新康山守護神的追殺令業已佈局至此。
 隨著焦慮的滋生,我決定繼續沿南橫挺進,在埡口派出所,打搖鈴電話,期待天池小隊有車接泊。於是抬起早就不聽使喚的左腳、負荷過度的右腳,彷如激烈戰役後傷兵,在能見度極低的雨霧中,行至埡口隧道東口,隧道前一幅驚心動魄的場景,在列隊雲霧跟不上緊鄰的空檔,倏地展現。標高三一七四公尺的關山嶺東南陡坡,數百公尺碎爛山屍蹦瀉谷地,滾石追逐奔岩,土沙尾隨濁流,目睹大山塊潰決的慘烈,瞬間視覺的觸擊,宛若闢天一斧而皮綻肉開。南橫路基則完全匿跡,任憑插翅難渡。只得折回埡口山莊,急電天池。天池的柯警員告知,已電回隊部報平安,且已通知管理處。然而,我知道妳心急如焚,且後天正是中秋,妳深知我個性急躁,必擔憂我強渡關山。
 折返路上,雙腳業已不聽差遺,只剩交叉的麻痺在維持。這時段的風雨頗詭異,斜插的、橫掃的、漸層的、塊斑的、帶刺顆粒的,活似魑魅魍魎傾巢而出,欲作最後對決。然而我腦海中一片空白。
 困在埡口山莊的,有高市警員、鐵路憲兵、一小群師院學生,以及我們四人,連續七十二小時降水,望斷歸路。
 入夜聽風濤雨潮,意境心境別於林野,我情願困於洪荒,也不願滯留山莊,因為雨聲鞭笞在鐵皮屋簷,痛在歸心。凌晨難眠,一幕幕千丈流岩的異象,一直縈迴眼前。而任何動彈,皆提醒我左膝的灼痛,解開十餘年隨身常在山林卻從未使用的軍用三角綳巾,敷些消炎藥膏而覆綁於膝蓋上。這種角巾的正確用法,是子彈貫穿後立即繫上的包紮。
 內外翻滾的風暴使我醒中如夢,夢中猶醒。
                ——九月十二日因於埡口山莊。


--原載《中外文學》 一九九五年五月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山中書簡~新康山的萬年謎底 4/4

陳玉峯


 今晨整理調查本上樣區,細細思索新康山系演化神蹟,也為自己的發現,泛起莫名的興奮,畢竟這是長年山來調查路上,智性的喜悅。

 高市警員意欲自東部突圍,楊決定隨行,我寫些交代事項,以便楊捎訊給妳,然而,二小時後他們原車折返,東段路更是殘敗不堪。中午再度連繫天池小隊,得知埡口(關山)隧道落石正局部清除中,因而午後三點半相約一三九K處接駁,因為一三九K處另有一處大崩塌。於是,我們立即動身,自一四八K處(埡口山莊)西行。

 至隧道口,昨日走出的土石流已歇,偶小陣滑落,可快速通行。四人分段奔跑,且令守望者得以出聲示警,避免慘遭活埋。輪到我衝過險地時,瞥見半山萬噸黑壓壓頁岩,勢若捕蟬,待我入殼,一副猙獰獠牙。接著,我們走進地心世界。

 埡口隧道長達六一五公尺,據聞由兩頭開鑿銜接。施工期間發生大規模崩塌,活埋鬼魂數十條,因為難以掘出,此等開路先鋒遂安靈於斯。每次軀車行經此地道常感漫長,今日竟徒步穿越。

 由於隧道彎曲,入洞後不久旋即烏黑。楊憑藉頭燈先行,江與吳伴我兩側,走進陰冷黝異的時空。我們的腳步聲細碎雜亂,遠近的聽覺亦已迷失。思緒梭移於七日來山間行,前三天不就像台灣史上,早期充滿期待的開發,後四日不也是后土的反撲,生態的災難!?文明的歸宿難道即此睜眼的黑暗,伴隨以恐怖的陰寒!?

 有隻厚重的手偶而觸意著我,一兩輕聲向左朝右的呵護,遊逸在耳。江是多年山林調查的布農助手,他引我土地的鼻息,我教他科學的資訊;他待我如師如長,我還他尊嚴,敬他如親友;我們在野地的作業是工作,也是情感的流露;妳沒前來,他也若有所失。雖然,我們從無多餘的言語。事實上無數次險地危崖,江幾乎是我的土地神。

 一三九K,落石堆的另一頭,包小隊長的吉普在雨中等候。很快的我們抵達天池。

 如同埡口,天池亦已斷電二天,斷續的無線電音,終於耳聞妳的叮嚀。

 柯警員為我敷上布農草藥,我雜記些布農的山中傳奇:南橫西線斷阻多處,今夜只能寄宿天池。

                    --九月十二日天池。

 中秋。

 我執意下山。江不得已差調梅山部落三部機車支援。

 約莫午后成行,沿途山河遍體鱗傷,枯枝敗葉橫陳,多處必須下車搬移風倒喬木,穿越亂石堆尤是驚險。我想起平生第一次能高越嶺路,一處羊腸小徑的崩塌地前,載我的泰雅弟兄突將機車停剎,掏出懷中烈酒猛灌半瓶後,囑意我上車坐定,猛踩油門呼嘯而過,當時我還直呼過穩。如今妻女倚門遙望,我卻冷汗直流。

 抵樟山村後繞道河床,洪峰湍流奔騰吼叫。轉進寶來,搶搭工程便車,經六龜、旗山、高雄,折騰回到台中,雲霧中的圓月正照中天。

                  --九月十四日大肚台地。   
--原載《中外文學》 一九九五年五月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2014年9月3日 星期三

綠島是台灣唯一無政府主義的香格里拉 —1895年之前

陳玉峯
牡丹社事件中,日軍指揮官西鄉從道(Saigo)和他的工作
人員與排灣族領袖。(維基百科)

綠島與蘭嶼從荷蘭、鄭氏王朝,到清國統治台灣的212年期間,幾乎完全屬於無政府狀態的香格里拉,直到日本佔領台灣之後,才真正將之納入管轄。然而,綠島卻是整個東台灣,最早被華人拓殖的地區。也就是說,綠島真正被納編管理的是日本國,有趣的是,綠島及蘭嶼被清國編入台灣版圖(1877年)的原因,也是來自日本所引起。

日本老早就想併吞台灣了,只苦於師出無名。

1871年12月,琉球漁船在台灣東岸的八瑤灣遇難,漂流登陸的人卻被高士佛及牡丹社的原住民殺掉54人,12個人逃到鳳山,清國官僚才將之送回琉球,是謂「牡丹社事件」。

當時琉球並非日本的版圖,日本人卻利用這個爛透了的理由出兵台灣。1874年2月,日本設置「台灣番地事務局」,並於長崎成立侵台軍事基地,派遣陸軍中將西鄉從道,率兵三千進攻台灣。2月10日,樺山資紀(即後來台灣的第一任總督)及水野遵第二次來台偵查,並參加牡丹之役;3月22日日本大軍由車城的射寮登陸(主帥西鄉從道4月7日才登陸)。日軍集結後進攻牡丹社,排彎族民坐守石門天險與日軍血戰,打得有聲有色。日軍退守於今之墾丁國家公園的西北界的龜山,屯兵開荒、等待救援,當時他們在龜山設置「都督府」,還設立石碑為記。

腐敗的清國派遣福建船政大臣沈葆禎到台南府城坐鎮,且先後調動萬餘軍隊來台,卻在戰、和兩派之間擺盪;日本亦玩弄兩面手法,反正最後是清國承認日本的侵略行為是「保民義舉」,清國賠款50萬兩了事。而雙方會談時,清國官僚竟然說出:「生番固我化外之民,伐與不伐,亦惟貴國所命,貴國自裁之」!

試問清國處心積慮,花了數十年時程打下台灣,設官統治,強調台灣是版圖轄下,一遇日本入侵,竟然無恥到如此地步,日本當然吃定「野滿」!每次我到石門古戰場,想到原住民、台灣人、歷來的外來政權,包括迄今還是讓「滿清」在「統治」,總是悲憤不已,但較之今之滿街「共匪」,只能「贊嘆」台灣人夠「偉大」、夠「寬容」!

話回風光得意的「欽差大臣」沈葆禎遲至1874年5月4日才來到台灣,但他並非殺到恆春來,他自己「坐鎮府城」,只派兵備道夏獻綸到龜山去見西鄉從道。等到11月12日日軍撤出台灣,沈葆禎「大展宏圖」,上奏「開山撫蕃」、「恆春設縣」,於是,1875年台灣廢除了厲行190年的封山海禁政策,清國下令由台灣兵備道夏獻綸及台灣總兵張其光合銜,公佈「招墾章程二十條」,獎勵中國移民湧向台灣山地,大加殺戮原住民,同時,兵分三路打通台灣東西部的橫貫道路,這也就是包括吳光亮開發八通關古道的由來。


第一任恆春知縣是廣東人周有基,《恆春縣志》(屠繼善,1894)卷三記載他的文字只有:「周有基,號麗生,廣東南海縣監生。光緒元年七月初五日任;丁憂卸事。」

換句話說,周有基在1875年8月5日就任恆春知縣,但因父或母喪而卸任。《恆春縣志》記載的第二任知縣叫區則敬,他是在1875年12月24日(光緒元年11月27日)走馬上任的。因此,周有基的任期不可能多於141天就不得不下台了。

不確定周有基任官時是否將父母接來恆春居住,而當時守喪必須滿3年。奇怪的是,周有基卻在1877年(光緒三年三月)跑去蘭嶼視察,導致回來後將蘭嶼跟綠島劃入版圖且歸恆春縣管轄。然而劃入版圖只是紙上作業,至少在1894年出版的《恆春縣志》根本找不到派官、分汛或任何措施,關於該兩島的資訊僅只言不及義的附屬一小段,所以我才認為清國行政幾乎完完全全不及於蘭嶼及綠島。

但蘭嶼、綠島之被清國收編的事,卻扯出案外案,也就是《恆春縣志》可能有2個版本或以上。

摘自〈恒春縣志〉。(網路資料)
現今流通的《恆春縣志》是1960年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印的「台灣文獻叢刊第75種」,它是從中國帶過來台灣的版本,先是由台灣省文獻委員會在1951年付印了一次,台銀經研室是第二次重校印(方豪主事)者。

方豪在該書弁言提及,1931年日本人稻葉直通、瀨川秀吉合著的《紅頭嶼》一書中,述及蘭嶼「島之歷史」記載:「如看恆春縣志稿本,則有光緒三年三月固有基(註:周誤植為固)、汪喬年等一行二十餘人勘查此地(註:即蘭嶼),並把此地劃入恆春縣的報導。這是政府派員視察曾被列於化外之島的嚆矢」;方豪認為稻葉、瀨川兩氏看到的是至少1931年還存在於台灣的台灣版《恆春縣志》,相對的,中國版這段文字是:「光緒三年,前恆春縣周有基(註:筆者認為漏掉一個『知』字,應是『前恆春知縣』)、船政藝生游樂詩、汪喬年,偕履其地,歸述其所見如此」。

我在1984、1985年間任職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時,邊做野外調查研究,邊進行在地文獻收集。我曾收集到一本在地的《恆春縣志》,可惜搬多次家,不知置放何處,但我記得該民間版並非手抄本,而目前手邊我無能答覆方豪的疑問。然而,關於版圖、政治或相關情事,不經詳盡考證,我不敢信任日本人,畢竟日本人曾經編杜吳鳳神話,連真正登玉山頂第一人的史坦貝爾,日本人也刻意隱瞞過(陳玉峯,1997),雖然後來另有日本人為其平反。

《恆春縣志》卷一的「疆域」有提及蘭嶼(紅頭嶼),但並無綠島。

《恆春縣志》只在最後一卷(22)的「雜志」,附帶提及「紅頭嶼與火燒嶼」,無可多參考。其在描述蘭嶼,用了141個字之後,即接上引「光緒三年,前恆春縣周有基……歸述其所見如此。」然後,提到綠島:「又有火燒嶼者,橫直二十餘里。與紅頭嶼並峙。水程距卑南六十里,有居民五百餘丁。商船避風,間有至其地者。」

因為日本人侵略恆春半島的牡丹社事件,清國打破從來對台灣的封山海禁政策,也在設置恆春縣的2年之後,因周有基的勘查蘭嶼,附帶將綠島「正式收入版圖」,但直到割讓給日本的前一年,直接「統治、管轄綠島」的恆春縣,對綠島可說是一無所知,綠島從來未曾被清國統治過!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