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5日 星期五

阿霍

陳玉峯

霍榮齡與她的工作室。(圖片:網路資料翻攝)


阿霍是個不二的靈體。說不得,不須辨證,不用邏輯的自證本體。

阿霍出書,是世紀破天荒,我高興得起鷄皮疙瘩,一身痙攣。因為俗世物、各種人間幻象,本然「百毒不侵」的她,突然見山還山,欣然落地。

2014年5月2日際夜,因朋友某事相託,我萌生找阿霍幫忙的念頭。就在想要去電的瞬間,神巧似地,許久未曾連絡的阿霍來電,說是她要出書,我無由狂喜,世間奇妙。

有些人得看他一生,或,即令一生也看不出蓋棺論定。

也有極稀物種,瞬息交會便成永恆,完全不必註解,如阿霍。

談阿霍不必說因道緣,反正約是30年前。

1985年我30出頭,任職玉山國家公園保育暨解說課長。當時我自命不凡、不可一世,全身滿滿針刺,但碰上阿霍,沒輒,因為她看人往往只看其中一根尖刺上的顯微花紋;喜不喜歡、投不投緣,剎那─不,前世已註定。

那時,要請阿霍編〈玉山之美〉展、畫冊等等,她堅持必得先「淨空」,還須「朝山」。她如何抖落都會藝文氣息我不得而知,只了知她一步一氣喘,艱難地扛抬著自己設計的服裝,完成一生僅只一次的玉山行,在台灣百岳的桂冠頂尖仰躺,接受天地的灌頂。然後,可以參贊設計台灣的生界。

從她的行止,我首度感受藝術的目的就是藝術本身,沒有雜質。

就文字作者而言,跟阿霍合作很「痛苦」,時而得依她的空間配置「削足適履」;在圖書、畫冊的殿堂,她是「番王」!當初,我欠缺「慧根」,「痛恨」她「浪費紙張」的大留白,卻「斤斤計較」在那個段落要斬3字、切逗點,搞得字裏行間鷄飛狗跳、不得安寧。偏偏時間總是站在她的視窗邊,她設計的成品就是愈陳愈香、經久不膩,愈老愈耐看。事實也證明,觀眾、讀者捧起「好美的書」,卻沒人在乎殘障的文字。

我這樣「指控」阿霍並不是說她不懂得為作者量身訂作、揚善止醜,恰好相反,她總是能夠站在全觀,她的每一項設計品都是小宇宙,可以把作者的缺點,吞噬到看不見的黑洞。而且,她追求完美,卻害怕完美。

2013年7月13日,蘇力颱風裙掃台灣的雨中,我寫摯友蘇振輝先生傳記的《蘇府王爺》甫出爐。回想一輩子的朋友當中,蘇董與我的美好關係已屆極限,於是,沉吟多日後,我寫了一封信向蘇董「絕交」。接到信的那天夜裡,他難過失眠而不明所以。

後來,我引28年前阿霍曾經講給我聽過的故事解釋:

曾經有位玉器大師偶然間獲得一塊曠世璞玉。他花了三年時程,巧心慧命地雕琢,終於完成一件完美無瑕、空前絕後的玉器。

大師透徹世間。作品完成後,他陷入無比痛苦的恍惚中。他將玉器與自己深鎖內室,形同閉關多日。最後,他喃喃自語:

「人間沒有這麼完美的東西!與其毀在別人手裡,不如自己終結它!」

他在玉器上輕輕地挫出一道瑕疵。

7月23日至台北巧遇阿霍,將我跟蘇董,以及她講過的上述故事,說給早就遺忘的阿霍聽。她先是一愣,回溫一下說:

「嗯!對吔!會遭天忌的吔!」

阿霍的設計,就愚鈍如我的感受,總是開天闢地的格局,無論如何的小品,她老是可以撐出形而上的無限;她身軀高大,卻恆自稱「小女人」,她永遠有一簍筐令人噴飯的小故事。有次她在居家附近被人持刀搶劫,歹徒的利刃架在她的脖子上,她說: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拿去!」

她一身黑衣,夥同氣質、眼神一接觸,歹徒嚇得落荒而逃。

阿霍絕不是怪咖,她只是赤子。

談阿霍?門都沒有。那裡有光,那裡就有串串晶瑩天成。

阿霍者,霍榮齡。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08-15

2014年8月11日 星期一

期待建立「維安」體系—先找出危機地雷區吧!

陳玉峯
台灣生態環境保護先驅陳玉峰教授提出警告,林園鄉最南端的汕尾,
是全台灣最危險的地雷區之一。(資料畫面:取材自公視「我們的島」)

循著工技文明的進展,新的危機、難以逆料的災變固然層出不窮,無論如何,站在好生之德、情理角度,我們總祈願在鉅災的療傷止痛時期,猛省最大可能未爆彈的及時防災止厄,更得邁向「維安」體系的健全,而絕非爆一項檢討一項而已。

在此「國殤」期間,數十年來聲嘶力竭的小我,再度懇求高雄人、全國鄉親,回溯居家近鄰有無大小「地雷、詭雷區」,無論曾經發生、可能發生的有形、無形(例如電磁波、輻射等),及早且長年建立檔案、公民分攤接力監測,協助或督促公權「維安」!

筆者藉本短文僅舉一例,就教中油、林園石化工業區、經濟部及高雄市政府。

就在今之大高雄市的最南界,林園鄉最南端的汕尾三小村(東汕、西汕、北汕,今已合體),筆者將之列為全國最大危機地雷區之一。

這個小村人口約7、8千人,它的東側正是高屏溪注入海峽的入海口急流段;它的南邊是汪洋台灣海峽;它的北邊右側是1973年動工、1975年完工的所謂十大建設之一的「林園石化工業區」,佔地403.2公頃;它的北邊左側是「中油林園石化原料廠」,主要生產烯烴類及芳香烴類產品,號稱林園石化工業區的核心(三輕、四輕等等),佔地98公頃。

此外,加上李長榮化工、和益、中橡、中日化、污水加壓站、農氣場等直逼北境;它的西方有中國電台材料堆置廠及一大片水域,出入汕尾則只靠一條穿經工廠區的聯外道路,不僅地面上黑壓壓舖天蓋地的超級危險工廠,地底下更是密麻交織的地雷般管線,試問一旦浩刧發生,在地人除了跳河、落海之外別無他途。這樣夭壽恐怖的居住環境,數十年來公共安全做了何等防災系統處置,市政府也有萬全準備?!

汕尾漁村原本靠藉高屏溪與海峽匯流的漁場,生計、生機旺盛,設置工業區之後,生活型鉅變,在地文化沒落,當年微薄徵收費逼得許多居民流落都會,不能適應後再返鄉,而整個家園早已面目全非。還記得1986年6月初,中油污染汕尾漁港,逼得百餘位漁民在9月中包圍林園中油公司大門口,只為區區理賠7百萬元卻遲遲不肯發放!工業區運轉後,大量毒污廢水終結漁場生機,不時空污落塵毒斃養殖魚蝦,歷來民怨知多少?!

不幸的是,林園的抗爭不同於後勁,自有其盤根錯節的地區因果。如今,在前鎮大爆案之後,日前在地居民終於按耐不住,向中油抗議「住宅區的石化暗管」,要求遷移;中油則以一貫樣版回應「非常安全」、「向來都有掌握」云云。究竟台灣得到何年何月何日,權霸才能扭轉生命不可忍受之輕、之重?活在這等分分秒秒大危機的台灣人,光是心理壓力都足以折壽,何況從其地理的孤鎖無門,萬一稍有不幸發生,汕尾絕非「地獄」可資形容啊!

台灣發展到今天的過飽和、超危機,不可能單靠公權力而足以應變或防患,公民危機意識,在地自救、自治、自行協助監測或監督的形形色色團體,也早該成立了吧?!在此再度懇請當局,運用各部門可能性所有可資挹注的管道,籲請全國各地在地社區或鄰里,除了團康、旅遊、喜慶活動等要辦理之外,可否由當局擇訂特定單位,輔導社區成立如是「維安」自治團體?而政府能否在短期之內,模仿土石流防災預警區的設置,率先公告全國各類「百大危險區」?

現今台灣困境何止賽勝牛毛,誰人不擔憂自家房地產跌價、股票下殺,但生命何價?公路單位不是一向標榜:「安全是回家唯一的道路」嗎?

天佑台灣!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08-10

2014年8月8日 星期五

誰跟誰共業? —許給高雄大蛻變的未來

陳玉峯

高雄反五輕大將,堅持不妥協的劉永鈴,當年抗爭畫面。(圖陳玉峯提供)

高雄前鎮大爆炸之後,所有言論當中,最叫我嘔吐的就是「歷史共業」!

一群土匪強佔民地,殺父戳兄,強姦民女,脅迫利誘逼婚。婚後產子,子罹重病或遇有不幸,土匪情勸弱女子:「這是我們的歷史共業」,偉大的「文明人」同意這說辭?!

高雄石化帝國是如何產生的?是高雄人簞食壺漿、敲鑼打鼓以迎「王師」?還是怒目眥裂、不共戴天地血淚抗爭?!後勁反五輕運動垂垂27年矣,前後外來霸權污染高雄土地生界、天、地、人、神、鬼也長達77年了!幸虧有了鄭氏王朝最後一旅精兵,在先人、保生大帝、諸神鬼「指示」下,自1987年6月豎旗浴血奮戰迄今,也在波瀾壯闊的包圍中油高雄煉油總廠,無數戰役直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壯烈下,卻敗在國家機器將全國經建成敗的大帽子,硬扣在後勁人及其世代之上,因而大心臟安置之後(1930年代末;1968年;1990年等等多次),大小動脈、靜脈、微血管從而密佈高雄地中,因果關係先釐清,而不必在枝梢末節大打口水泡沫戰。這個政權如果還存有一絲絲天良,經濟部理應率先站出來向全體高雄人道歉,並承擔數十年罪孽,之後,所有重點應該擺放在2015年之前,中油高雄煉油總廠(大心臟)遷離後勁之後,中、下游相關連鎖工廠如何轉型,高雄市如何脫胎換骨大都更,一系列世紀大變遷的國土總規劃!陳菊也不必拿雞毛當令箭,自以為喊一喊「管線不回填」就算有「魄力」,試問中油遷廠在即,許多管線本來就該在今後幾年內剷除殆盡,不回填算什麼?!

1990年7月(?)五輕興建的「大功臣」蕭萬長先生南下遊說後勁人,跟李玉坤先生說(國賓飯店11樓,洽談約1個半小時):「後勁2萬人口,台灣2千多萬人口,後勁2萬人是否愛來體諒2千多萬人的經濟前途……」,同時也承諾25年到期要遷廠,從而埋下後勁人再忍受漫長4分之1個世紀的污染!而同是反五輕大將,堅持不妥協的劉永鈴則說:「……嘸啊!2萬人不是人嗎?你2個人不會照顧,20個人不能照顧,2百人可以犧牲,2萬人可以不顧,2千萬人你可以給他們幸福?鬼啦!你騙誰?是『你的』政權、『你的』國家,還是2千萬人的國家?2萬人的權益在那裡?要我們白白犧牲,都去死?你們在這裡放屎、放尿,繳稅都交去台北,在高雄吸血,在台北開花,區域性的不公平、反公義,地方健康發展都不顧,只成就當權、特權的榮耀、享受與幸福,卻踐踏鄉野、孱弱者的身心,毒害土地環境、萬物生靈,這樣的成就叫做國家發展?!」

不要忘了,現今大爆炸的管線是遠比後勁大抗爭更早了11年或以上,在那戒嚴時代,埋個管線地方政府誰敢不從?!試問1990年中,經濟部長蕭萬長先生承諾後勁、高雄人要做好環保的內容,包不包括地下管線?!

2、30年來我一再痛批台灣的土地利用或國土規劃,都會區裡有工業區;工業區裡有住宅商業區,有文教區;文教、住宅區裡有八大行業區、喪葬地、納骨塔……反正都是「歷史共業」啊,任何政客都免疫,更不用承擔什麼責任,遑論願意主動解決關鍵的結構性問題。

「仇恨」當然應予化解,即令「不化」也會隨著時間,以及台灣人的健忘「而解」,但是因果關係不能不清不楚,是非對錯也容不得和稀泥一筆勾消,龐多轉型正義必須攤開在陽光下,否則台灣先人怨魂永不得超生,台灣人也只配當賤民!

小我個人在這片土地上已經奮戰2、30年了,同樣的呼籲也喊了數十年了,台灣鄉親朋友啊,請再忍耐我重述一次吧:

從經濟學、生態學原理出發,環保與經濟本來就是「一家」,一體兩面的同一件事,是資本家、特權者賺多少的問題,是這代人與世代子孫權益的分配問題,是欲望與良知比例原則的問題,從來不是環保與經濟存有衝突的問題。對一個從來不是問題的假問題不斷渲染、加工加料,只是邪魔為維持自身利益的污穢與造謠。

全世界那一家工廠純粹是因做環保而倒閉、關廠?拚命要求謀求環保與經濟「兼顧」、「找尋平衡點」、「如何兩全」的研究、規劃,都是「精緻的愚蠢」、「假面善、底層惡」、「背德者的走狗」!環保本來就是經濟發展的基礎,基本成本之一,念頭一轉,邪見與無謂無明立消,19、20世紀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惡業未消除,21世紀還加碼,整個地球生界怎可能有光明、健康的未來?!

高雄人啊!懇請大家將焦點鎖定在石化帝國2015年前「老巢」消滅之後,高雄理應從污染次殖民地如何翻身吧!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08-07

2014年8月5日 星期二

焓與熵

陳玉峯
現代物理研究的結果,恰與唯心直觀宗教的領悟幾乎完全一致,
包括現實宇宙萬物既是真實,也是不真實(圖片:網路資料)

38年前的大學必修化學課,迄今依然鮮明深刻的,就是熱力學定律的焓(enthalpy)與熵(entropy)。姑且不論它們的觀念、微積分計算公式、物化乃至宇宙學,甚或生態學的延伸利用,當年讀到它們的最大震撼在於:物質粒子的天性(法性)是趨向最大亂度與最低能量,則對照生命緣起於宇宙物質的不均勻、能量的不均質,當下我的第一反應,生命基本上(或本質上)就是宇宙定律的反動!作為生命分子之一的我們,存在就是命定的一種掙扎、抗爭或永恆的奮鬥,否則就是死亡,因此,生命或活著的根本意義就是戰鬥。

從有機物質的形成,RNA、DNA到第一個細胞的產生,以迄36億年地球生命的演化,從來都是抗爭宇宙終極定律的「混沌」(熵),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愈來愈背負著對抗物化定律愈大的能量,直到必須超越物化定律,才可能出現人生的終極目標!

近7年來我投入宗教、靈魂或意識(Consciousness)的探索,漸次由直觀體會佛法、近世印度教的深沉內涵,夥同對量子力學、弦論、平行宇宙、蟲洞等等現代物理的理解,我只能「無能地」宣稱:現代物理研究的結果,恰與唯心直觀宗教的領悟幾乎完全一致,包括現實宇宙萬物既是真實,也是不真實,只是相對真實,一切是宇宙意識或思想波搞的鬼!

以理性的語言敘述,我認為終極的生命意義在於超越物化定律、超越 DNA的所有密碼指令,回歸宇宙的意識、絕對的自由或上帝本尊。

不幸的是,我就是寫到死,詮釋到我在生命的完結,也不可能「圓滿」解釋,部分原因是我們使用的語言本身停滯在很「原始」的階段(維根斯坦已經解析了一部分);部分原因是人類心靈的囿限(人類的理性、因果律先天不可能詮釋超越心靈的靈魂或意識);更大的一部分是「我」的無知與無能。我只能虔誠地告訴你,我永遠敞開內心最大的一部分給神!

謝謝你看完上述,而且還能往下看。下列的文字則是普通語言。

我之所以談上述,旨在舖陳大背景。背景或基底不明,說尋常話時,頻常只是一般社交語言,經常只是打模糊仗、言不及義或鷄同鴨講,意義的比例太低。

上述第一層級闡明:生命繫賴的物質、生命現象及其運作,從未違反物理、化學定律、法則,卻延展出「衍出性特性(emergent property)」,這個生命科學或哲學的字辭不易翻譯,要解釋也得大費周章,簡單的比喻就是:1+1>2,例如一個細胞有一個細胞的功能,10萬個細胞組成的小器官,卻產生10萬個個別細胞所沒有的新功能;不同器官組合而成的例如消化系統,該系統又展現出個別器官所欠缺的新功能,依此類推,一個人所具有的功能,超越了所有細胞、組織、器官、系統、人體的所有個別功能!更且最重大的特徵,在於人類擁有衍出性的精神力、意志、意識或靈魂等。

再另行比喻:兩隻手掌合拍,產生「啪」的聲音,這發出聲音的功能是原先兩隻手掌所欠缺的。

人類運用「衍出性特性」,不斷創造新發明、新文明,而且,現今新科技已經直接挑戰約19世紀之前,人類視同「神」一樣的功能發展。簡單地說,人類的發展正是邁向「神」化!

然而,肉身的演化速率緩慢,人身還是動物性的肉身,現代科技即令一部分可以彌補或強化某些肉體的缺陷或不足,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凡人,一樣重覆所有人性的弱點。全球6、70億人口當中,得以在直觀面向修行到超越物化定律及自身DNA的指令(包括最普通層次的習性)者,鳳毛麟角。

作為一個凡人,因此,我想談生命第二層級的文化議題,而且先談總體面向。

面對無常人生,在人生態度或價值觀的選擇方面,我約略區分為籠統的西方式及東方式,以及介於此間,或別樹一格的印度式,或集大成。

西方的英雄主義,很大比例是基於浪漫(Romantic)情懷,堅持對崇高理想永不妥協的追求,即令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而歷史上形形色色的英雄,多得不可勝數,悲劇英雄的史詩、故事、文學、戲劇感人尤深;相對的,中國文化偏重結果,更以成敗論英雄,故而20世紀中國大儒唐君毅評價整部中國歷史,只出了「半個」英雄,就是項羽。中國的主流文化殆即成王敗寇,因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從而再怎麼下流、奸詐的手腕都使得出來。

同樣東方的日本則截然異於中國,櫻花武士道的浪漫壯烈多可歌可泣,而台灣人受到東、西方文化大滙聚,亂度或歧異度極高。

如此敘述並非下達是非對錯,而在於個人生命調性的差異,任憑你自由、自主選擇。

以個人一生為例,我是選擇了西式浪漫,即令一事無成,但求當下的淋漓盡致。世界聞名的印度阿占塔(Ajanta)石窟內有句銘文:

「一個人只要在世間留下清晰生動的記憶,他就會繼續在天堂享受幸福……」

我更相信,只要是全心全力去打拚的任何從事,無論多麼悲慘的結局,人生的字典中沒有「後悔」這字眼!而且,只要活著開始滿足於「順境」,則某種程度以上,這個人的精神大致已陣亡。充滿真實意義的活著,意即挑戰重重、困境多多的時段啊!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08-04

2014年8月3日 星期日

高雄人的悲哀 ──大氣爆旁註

陳玉峯
1968年,後勁中油高雄煉油總廠設置的一輕,代表「台灣石化業正
式起飛」,揭開陸、海、空污染的接續猛爆發生,更帶動四鄰地區,
石化工業上、中、下游連鎖網的相繼成立。(圖片:網路資料)

高雄大氣爆的訊息傳來,我有滿腔的悲憫、憤怒與感傷。這不會是最後一次「想像不到」的悲劇,還會有無數無從逆料的「意外」發生,事實上老天有夠庇護台灣,我們承受的苦難實與外來政權種下的孽不成比例!

高雄7.31大爆炸案的根源頭在1937年,日本人在後勁半屏山下設置海軍第六燃料廠,國府接台後改設中油高雄煉油總廠,但日治時代的管線是架設在地面上,例如沿著高楠公路旁的油管,現今地下管線系統是後來才化明為暗的,以致於時間一久,罕有人記得到處是地雷的恐怖或危機。

後勁一輕起始 北高雄輕污染期

1968年,後勁中油高雄煉油總廠設置的一輕,以及仁武的聚乙烯工廠聯合舉行落成啟用大典,代表「台灣石化業正式起飛」,揭開陸、海、空污染的接續猛爆發生,更帶動四鄰地區,石化工業上、中、下游連鎖網的相繼成立。中油是上游,中游大多是當時皇親國戚買辦等權勢者所掌控。也就是說,1937至1968年的31年期間,是北高雄地區的第一期的輕度污染期。

1968以迄1990年9.21的五輕正式動工的22年期間,則是最最嚴重的第二污染期,導致後勁單位面積陸、海、空污染程度全國第一;癌症比例全國第一;連續噪音量污染第一;撈起地下水上層一點即燃全國「首創」,震驚美、日等國際傳媒;點蚊香引發大氣爆,下雨天百姓不敢升火煮飯(擔心氣爆)怪譚;埋葬地下的先人遺體無法分解腐化,蔭屍比例全國最高……因此,1987年6月,解嚴之前,後勁人聞知當局要增設五輕之際,官逼民反,活不下去的後勁人終於揭竿、豎旗反五輕,包圍中油高雄廠西門長達3年多,且在此間,又爆發點煙氣爆的悲劇。

1983年5月23日,住在高楠公路924巷3號的蘇罔女士(40來歲),俯身點蚊香,瞬時轟然氣爆,一張床被炸掉一大半,蚊帳燒光、棉被焦黑,婦人嚴重灼傷,醫治許久,後來不到50歲因癌症亡故;她的先生陳宏福先生,50來歲也罹肝癌死亡。

氣爆後,中油派怪手挖掘地層。開挖沒多久,操作怪手的工人馬上暈倒車上不省人事。而中油也派人將蘇罔女士居家的原泥土地面,加砌一層水泥。他們很「聰明」,以為舖上水泥地,地下的油氣就不會冒出來引發意外;他們也買了一間小屋(高楠公路930號),充當抽取地下污染油氣的機房,另在民宅旁打口地下水監測井。蘇罔的姪子陳其性先生(43年次)從監測井抽水上來一點火,立即熾烈燃燒,活似吃燒酒雞鴨,他們卻血口噴人,誣指陳其性「偷倒油進監測井」……

進屋點菸 引發大氣爆 

1988年8月15日,正當後勁人反五輕如火如荼期間,中油高雄總廠東門外的一家「金屬工業研究中心」宿舍,年輕英俊正要娶媳婦的工程師林英傑放假4天回來,一進屋內點菸,立即引發大氣爆,全身重度灼傷,斷送一生大好前程……

而石化工業中游,由「皇親國戚」特權開設的工廠,氰酸鉀沿著楠仔溪外瀉,在溪底公小廟附近,學童放學回家走在堤岸上,忽然間碰、碰、碰,一個個成排暈倒在地;反五輕悍將劉永鈴先生曾經帶著日本NHK記者,去「觀賞」學生帶著口罩打籃球、裁判老師帶著口罩吹哨子的「經典」畫面,一時貽笑國際!

劇烈抗爭3年多的反五輕運動,在鎮暴部隊數千人進駐,院長、部長懷柔、高壓之下,1990年9月21、22日正式動工。於是,高雄進入污染更加「精進」的第三期迄今。而連鎖工業網、工業區、進出口加工區、龐雜高污染的工廠,不斷吞噬農地,且不斷製造後勁溪的「化學濃湯」,用以灌溉下游約2千公頃的農產品。

天降油雨 日月無光

第三期污染期間,2007年7月29日、10月26日,以及2008年1月5日,中油半年內的3連爆,包括天降油雨事件,再度激發後勁人自2008年1月7日至8月13日包圍中油新北門的抗爭事件;而五輕設廠後,重大工安事故超過24次;近來「最負盛名」的楠梓加工出口區的「日月無光」排污事件,等等,凡此霸權在高雄埋鑄下的污染、危機不知凡幾,且禍延世代,而罄竹難書的「偉大經建」,帶給高雄人及其世代何等的「利益」?承擔多少風險?而這些「利潤」,包括蕭萬長先生引以為傲的「政績」之一:「五輕完工後,國際乙烯的價錢大漲,大概三年賺回一個資本額……」 (蕭萬長口述,2013一版七印,《微笑的力量—蕭萬長公職之路五十年》154頁),請問多少稅金留給高雄人?偏偏大氣爆發生之後,還有惡質傳媒,旁敲側引、生花妙筆,有意、無意還想嫁禍、塞責予陳菊或綠政權!

這固然是「選舉症候群」,但台灣人一樣不能覺醒嗎?上個月新北一位檢察官來電感慨說:「○○黨派狗出來選,選上;派豬出來選,如果也選上,還有什麼天理啊!」話雖不能這樣說,但世人是健忘的,眼前利也是誘惑的,但我仍然對新世代寄以無窮的希望。

20世紀以降,高雄默默吞下台灣霸權、豪門暴利的社會成本、世代成本,7.31連鎖爆總算炸出該檢討大因大果的結構問題的契機,但願亡靈加持,一舉深省高雄百年之不幸!(註:高雄後勁反五輕的精彩大戲,請參考拙作《環保神明大進擊》。)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08-03
********************************************************************


《環保神明大進擊》—後勁反五輕世紀終戰前夕(上) 
限量供應陳玉峯教授親自簽名版!
線上訂購(←請點選)


2014年8月2日 星期六

斷層台灣--我看《在中寮相遇》紀錄片


陳玉峰

(照片取自網路)

  老天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操兵一次台灣人性。台灣道道地地是生命演化故事中,最具戲劇張力的蛻變活道場。

  1999年9月21日凌晨1點47分,地牛猛爆翻身,逆衝斷層線上緣迸裂處,瞬間形成鬼域,南投中寮鄉正是原爆核心區之一。黃淑梅導演在暗夜驅車南下,連續以3年時程,留下台灣歷史的一些鮮活切片,剪接成漫長的3大輯。現今躁急的台灣人也許難以一次嚥下這些場景,然而,所有台灣人都是演員,每分秒都刻正扮演著續集。

  這是一部有聲的「默劇」,因為,如果將台辭去除,如果將現代衣著去色,三、四百年所謂在台華人開拓史,反覆上演同樣的劇碼;我個人直到活過半個世紀之後,直到親身走過9.21的傷痕之後,總算看透這個被詛咒的島嶼;我年歲愈增,看得愈深、愈客觀之後,所思所考所感所悟,愈被時人看成主觀,視同偏見,因而愈老愈沉默,如同看這部「默劇」,我渾身從心底到毛髮,無一非痛楚。

        畢竟是「記錄」片,「導演」被迫去選擇若干主軸,且隨時空流變,逐漸抓出脈絡,形成貫串故事的核心,我只簡略描述第一集的內容。

  故事的序幕,從台北到中寮永平街,目睹一片斷垣殘壁、破碎山河,以及帳棚旁,流浪在台灣島的台灣人;而「永平街」正是最大諷刺的弔詭辭,這條中寮政治中心、商業中心、聚落中心,匯集歷史與現今的繁華及毀滅,9成屋舍倒塌,58人死亡,曾經,它是香蕉王國的市集,充滿聲色與墮落,也曾經是水稻原鄉的街肆,一片農林王國的溫柔鄉,事實上,它永不平靜,恆不安定,故而謂之永平街。在一片黑漆漆的街景下,流行歌響起:想起故鄉,眼淚就掉下來…,而災後如何?一個中年人回答:我現在只有25歲,一切重新開始。這就是台灣的宿命?!

  全「劇」往下鋪陳三大主軸、一大基調,即永平街等各地家園的重建、土石流及防災遷村,以及福盛水圳所代表的在地自主文化,乃至新社區意識的覺醒與行動;一基調即災民(或台灣人)暨其整體文化的映象;另一方面,全「劇」亦可解讀為三大主角人物及一大基盤的文化互動史,即所謂政府或鄉、村長及公務人員、外來贊助人士(最主要核心人士如喻肇青教授、馮小非小姐等團隊或個人),以及在地菁英人物如廖學堂等人;基盤則為災民等。

  事件或現象主軸與人物主軸交織「劇情」發展,此外,另有隱藏式主軸及人物潛蟄劇中,也就是台灣土地及歷史發展下的社會變遷,壓縮時、空錯亂的大斷層,及其複雜癒合與再分裂的時代落差,或種種有形、無形的傷痕史,此間,最鉅大的隱藏人物即黃淑梅導演,一個觀察員、投入人、選擇者、詮釋師,但她不是懸絲人,她的情感與理智、責任心與敬業狂,在在無形中,編織脈絡中,隱隱約約、若有似無地,交代這部台灣斷層史、斷代誌。這部分,將是探討《在中寮相遇》最有意思的「劇外」,也是「劇中」的核心議題。然而,此面向若欲探討,可能得同時討論「全景」在9.21大震之後的系列作品,始能釐析若干特徵與文化意義。

  永平街的重建,牽涉政府法規之都市計畫更新案、土地產權、規劃能力、人民意見等等,包括歷史沈痾、古老問題的累積,一次地震恰巧將之全數出清,原本正可迅速解決的現象,且一舉脫胎換骨,卻在官僚無能、權力把持之下,讓外來完全義務幫忙的喻肇青、楊瑞禎等團隊,耗盡心血、折衝再三,始終扣不到關鍵或門路,好不容易在大震4個月後,在軟性熱情人物馮小非的柔調攻勢下,說服鄉長第一次參與了喻肇青同災民的會議,責成鄉長「讓」喻教授撰寫「中寮鄉綱要計畫」,但鄉長強調,喻所作出的「只是一個計畫」,還有其他可能性計畫云云,事實上,此一主軸案例,舖陳的就是台灣政府的能耐,所謂公權、統治力在台灣具體的施政水準。

  冗長的行政陋規,完全輸在一個「行政文化」現象,包括後來從地方到中央的層層疊疊障礙,其實答案早已寫在稍早廖學堂無奈的閒談:「不要鄉長、不要縣議員,中寮會更好…」,在他隨意列舉的公共事務弊病、買票文化等等,觸及的正是台灣數十年來,愚民、常民酬庸價值、反理性情緒、專制奴才、買辦文化,無意識的無政府主義之下,套上民主代議制度外衣,所產生的陳年國病。

  而紀錄片只是寫實地記載冰山小角,卻足以薄刀似地,一片一片削割起血肉,當然,隨著觀眾不等程度的理性、正義濃度,而痛楚程度天差地別。一隻被電擊的狗,重創的頻度及強度增加至臨界點之後,再大的重擊,狗兒一動也不動。台灣人,某種角度下,正是那隻「習得性無助感」全然放棄的垂死狗。不要忘了,官僚、災民當中,同時也生產官僚及代議士。

  第二主軸描述位於山系反插坡的中寮鄉,強天所難的土地利用、天災地變,所謂土石流的風險之下,防災及村民百態,且穿插災民自力救濟,以及官僚勘災的無奈或心態。

  此由第一集中上段,和興村崩山地區的伏筆訴起,主人物之一的呂春寶夫婦,乃靠山吃山的代言者之一,葉萬年村長代表負責盡職的公僕行徑,場景則為觸目驚心的土石橫流、山崩地裂;而且,在看不出存有何危機的青蔥檳榔園下,2000年2月21日,另一地區福盛村的一戶山舍,被天外滾來的巨石,砸死一嬰兒的祭拜場景中,將張力拉到若無其事的悲慘,而達高潮,乃至於爛泥洞穴中小黑狗的驚悚,舖陳這場人同天爭的劇情。

  這條主軸牽扯的,正是百年台灣無解的死結,也是我個人投入環運20年,一輩子探索台灣自然史、開發史,以及人地關係的神經線,但我只能啞然。

  我在9.21之後,中寮的勘災調查過程中,目睹9.21大震滾落的巨石,恰好與上次大震滾落的巨石並陳,老一塊岩面上長滿地衣、苔蘚,新一塊呈黃土色,兩者恰成鮮活對比。凡此歷史崩落區、崩積地,總成中寮的先天地土,這裡本來就是超級危地,反覆創造繁華與終結的劇碼,也形成台灣人人地關係的常態,或所謂台灣文化的溫床;我在紅菜坪,反插坡山稜頂下,記載3年變遷,2層樓大巨岩砸在一塊3分地的菜圃,從崩裂、蝕解,到長出山黃麻、五節芒次生林,以及,擔任丑角搗蛋的所謂「生態工法」,扮演著政府公權歷史的無知,及其無知惡質的歷史。

  《在中寮相遇》記載,檳榔、香蕉的窘境,一卡車血汗代價的香蕉賣了1,900元;依附檳榔的江大川,5名子女先後死於非命,在破敗工寮中,無能算計好價、歹價,只能平實而活,一切看天、看地、看人、看時機,等待完全茫然的未知;一間古老破舊的工寮內,老婦興爨,鍋鏟炒煮著我們共同的原鄉及歷史,收音機播放著傳統佈施「文告」,一幅貧窮文化的幽暗油畫。

  我在口訪中得知中寮土地變遷歷程,其與其他台灣山地如出一轍,荖葉興起全山爭種,梅價高揚一窩蜂跟進,檳榔獲寵滿山雲集,香蕉、生薑…無人記得何時生變,一場豪雨家破人亡,市場蕭條血本無歸,山中做田人早已養成特定價值觀,反正「船破海沉底」、「菜蟲菜腳死」,個個在國土危脆、恆無穩定、福禍看天的環境下,生死一瞬間,而且,悲劇太多,只能養出黑色的幽默。山中家禽、狗兒肥壯,問他餵食何物,呂春寶回答:我們這兒空氣很好,牠們都吃空氣的!

  雨季一來,挑起棉被、家當,走向空空蕩蕩的組合屋,「家」在台灣,好比天地組合的場場家家酒。不是災民不遷村,他們唯一在意的,下餐吃什麼?

  其實,貫串「全劇」的,台灣發展史的背景。農業時代之後,工商都會化,年輕力壯者競相離鄉,山林人口急劇老化,老弱殘兵、無一技之長或特定原因者困守鄉野,他們往往與現代隔絕、知識貧弱,人際關係停滯在古代,古老的不幸尚可在此生根,他們微薄的所得,來自不穩定的土地,墨守著傳統的迂腐與慣習,於是,提供都會現代化能源、電源的「南電北送」中繼站,1984年台電選中中寮鄉,高壓變電所以及密如蝟毛的大電塔,遠比檳榔還茂盛,在空中畫大餅的「騙術」奏效之後,土地大量變賣,無形電磁波網全盤籠罩,「死田螺爬不過區」,固守家園者如是說。

  尤有甚者,都會化、現代化的終極指標-垃圾,大量湧進,義和村神不知鬼不覺地,於1991年充當區域型垃圾掩埋場,且垃圾掩埋場第二期計畫更於1995年進駐,逼得村長與廖學堂等挺身抗爭,而從此與毒污結下不解孽緣,村人的反應除了怨天尤人之外,自嘲鳥不下蛋惡地,「窮人聚無某,沒法度」!然而,老病男人從不會洗衣,也得將就泡洗。台灣歷史變遷中,成就今天光鮮亮麗、名牌豪宅的背後,龐大、世代透支的社會成本,數十年來悄悄地灌注在窮鄉僻壤之間,從未得到任何充分的平反。

  於是,一群群都會化的棄兒,徘徊留連在災區,政客們只在數年一週期的選票遊戲當中大駕光臨,除夕圍爐、歌舞昇平的空檔,硬是塞進了言不及義、異世界異文化的拉票巨浪,浪濤下,一票數百元的當下毫利,又賣出同樣的荒誕,重覆偉大的民主洗禮。當然,第十屆總統大選,必然延宕所謂復建救災的行政環節,然而,真正的冤情謂之歷史,我們從來都寫出同樣的劇本,謂之傳承與永續發展。

  第三主軸即在外來助力之下,廖學堂自主性產生楬櫫鄉土文化的象徵。被土石掩埋15年的福盛水圳,在80餘位村民唐吉柯德氏的衝刺下,試圖讓記憶復活,他們要開挖情感的生機。喻肇青、馮小非、廖學堂等人,在與官僚及鄉民文化的貼身纏鬥半年之後,終於發出溫柔的怒吼,進行「體制外」的精神重建,但一開始的傻勁,其他鄉民報以「起仔龜」的諷刺,不看好的酸話也在流行。

  然而,在第一集之後,以迄福盛水圳終於重見天日,反映的是,超越物質、經濟、實用、功利的任何意義,中寮鄉民實踐了好有意思的童騃夢幻,一大堆人玩出小丸子式的可愛,也對現世台灣的價值系統,揮出沉甸甸的一記猛拳,《在中寮相遇》花了很大的篇幅,沉默地舖陳此間過程,而不需我再加著墨。

  如同大震後光禿禿的岩壁隙,一株株小花草、樹苗,在短暫時程內,張開瑰麗采烈的生之奇蹟,直讓大地放光。不止如此,馮小非等人的文筆、攝影,銜接了時空的斷層,搭起向文明世界的鵲橋,帶來更多的外援與助力,重新建構新的原鄉與心靈殿堂,社區學員開展了故鄉新貌,重建的本質至此綱舉目張。凡此,對照日後官僚體系弊案爆發,所謂正、反街頭巷尾的耳語,是揄揶,也是傳統的玩笑。

  《在中寮相遇》在此,以冗長的畫面去訴說沒有旁白的控訴,我認為太多的張力與沉重,都是以如此手法做詮釋。

  關於人物主軸的面向,不需我贅言,畫面、故事一覽無遺,有趣的註記在於,代表專業、技術良知的喻肇青是男性,代表橋樑、媒介、催化劑、折衝者的馮小非是女性,他們讓中寮甦醒,他們以愛澆灌出新的時空場景,而廖學堂代表在地的希望,他們活在當下,共同編織中寮的更新,如今,次生演替的大地,已將大部分傷痕彌平,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脆弱的希望之後,永遠存在另一波劇變。

  9.21大震後第二天,我開始在災區調查,也著手規劃諸多「可以做什麼」的項目與辦法,除了第一現場立即搶救行列之外,台灣更需要釜底抽薪的反思與改變,然而,一個月、半年、一年、二年…過去了,我從未看到所謂的政府,有何真正的檢討與變革,而死去的人似落葉,活著的人似春芽,沒有任何一片春芽記得那片落葉的滄桑。

  大震半年後,我出版了《土地倫理與9.21大震》小書,記載若干我無助的調查與盼望,而書櫃裡滿滿是浩劫後的訪談或觀察記錄,迄今塵封久矣,也未嘗有心力加以整理。關於9.21,我有太多未了遺憾,卻由《在中寮相遇》紀錄片中,看見自己與台灣的傷口。

  黃導演要我寫篇觀後感,我想起9.21之後的感想:只有當地震不再是台灣人的「天敵」,颱風不再是「天災」之際,才可能產生真正的台灣文化。事實上這句話在1999年年底,大多數台灣人不解,遑論遺忘的現在。套用《在中寮相遇》片中,老婦人無心無意的一句話:人做得很累啊(做人做得很累呢!),想起我們共同的故鄉台灣,我沒有淚,你我都在故鄉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