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1日 星期三

浩劫三日記 陳玉峰

陳玉峰

    一九九九年九月廿日清晨七時,楊與林依約驅車前來家中,準備上山,我們全家人卻因遲睡延誤,匆忙出門,似乎什麼也沒準備好。

    年輕的林開車,衝得快,到鎮西堡教堂正值正午,不幸的是颱風外圍的雨水正肆虐。造飯用餐後,我們還是決定冒雨復勘紅檜巨大特區,檢驗地變與紅檜的天然更新。

    由於出發偏晚,一行爬抵大平台台最大巨檜之際已傍晚五時,折回時天已昏暗,及至三分之二路程後,純然摸黑,連個手電筒也沒帶,跌跌撞撞摸出山徑。

    回抵長老教會晚餐後,訪談阿棟牧師,多年來我所遇見最有文化遠見與堅持的原住民知識分子,訪錢至深夜,待就寢已零時餘。入眠後,強烈的地震撼動所有身心可感,第一陣直覺:「終於來了」,猛暴的晃動非比尋常,愛心的上下跳動接續發生,而全家人睡在這幢高大的木製團體寢室,判斷應不至於倒塌,最難忍受的是每兩段大地狂飆之間,豪雨的吶喊與真正的沈默。

    我們沒動,仍然平躺著感受大地的戰慄,所在地是條山嶺頂,認定它結構堅實,一旦它垮傾,我想全台也無處可避。然而,我真正憂心的,山腳下的災難,一定遠比賀伯恐怖得難以預估。理性、智性上的認知,這絕對是場正常的震動,因為台灣有史以降,平均每十年發生一場大震,過往三十多年欠缺足以紓解的地震,我上課、演講一直在強調震災的無可避免,且兩大板塊日積月累的造勢,愈久不動愈不堪設想,如今終於發生了,餘震卻超乎預估,猶如骨牌傾倒,可能將引發新的諸多震央、斷層。

    情境上我一片死寂,然而身處大山大脈的脊稜,中午俯看群巒壯碩,如今卻完全無助的感受,腦海中所有先前所見山系影像,也全都跳躍起來。啊!我在此時此刻見證台灣全島大結構的造山運動,渺小脆弱如人體生命,撼動中的靜觀,直照台灣的本性,而雨勢時大時小,暗黑天地只有雲霧水陣叫囂。一幕幕可能性的瓦礫殘壁、柔腸寸斷,我思索著分分秒秒屏息的難堪。

    我相信這番連續的震憾,將落出台灣人本能的沈靜,真正恐怖的是天搖地動還歸平靜之後,人心的游離與晃動!一大堆迷信的、政治動機的、錯亂的無知與恐慌,必將游竄出另一場場驚心動魄的弔詭與荒謬。當全國在血肉模糊的悲劇廢墟中伸展生機,當各國各界伸援的搶救過後,台灣更需要抽象的救災啊!

    天地非仁非不仁,生命緣此而生造化無巧無不巧,生命緣此而滅,「故諸佛於儼然生滅中,唯見無生眾生於湛然然無生中,唯見生滅,只因迷悟之有差,遂致現量之不一,實乃生無自性,無生譸無自性,悟則生滅皆無生,迷則無生皆生配…」(中峰三時繫念),台灣天、地、人如是,地球如是。

    然而,眾生界恆處生滅,劫難是事實,是唯一真實,正如同無生的本質。台灣島的形成正是無數「九二一」及其連綿間歇的翻動所造就,過往本然,今後應然,只不過須臾人生不肯觀照。如今逆斷層抬舉了,世紀末只是記時,一段時日後還歸下一波次前的寧靜,成、住、壞、空,劫數非劫。

    廿一日清晨山雨依然,地土持續 戰慄,我們取消第二天的檜木研究,預期在更多山崩地裂前趕回台中,而大肚台地並無災情。廿二日依賴收音機了解訊息,而許多友人來電或通或斷,卻共同提問我們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同樣的問題我亦正思索,不幸的是也傳來更大地震即將再發生的謠言,初聞我斷三種可能與不可能,其一,有什麼歸納式科學引據,但絕不可能預測時間、地點; 其二,迷信、幻象,無論何種動機,亟須消除此類荒謬; 其三,惡念,無論是趁火打劫、政治性等等,因而趕緊寫篇短文擲《中時》輿論版,但願止謠。

    另一類可能性誤解,不得不解釋。媒體上引述此一斷層活動後,很可能百年內不會再發生致命地震,令我想起彈坑避險故事。

    戰爭時老兵常有跳進彈坑避險的行為,或可稱為「彈坑原理」,因為他為相信炸彈很不可能落在同一點上,此或由經驗而來,我們不妨做如下推演。同一管砲口一旦架設固定方位、角度,則它的射程落地範圍,取決於砲彈本身及外氣阻力等等變數,呈現常態的落點機率分布,假設砲管、砲彈所有條件完全一樣(這是不可能的事),且特定落點範圍內每一點的機率都一樣(這也是不可能),則第二砲落在同一點的概率可以是該概率的平方,因而躲在第一炮的彈坑當然安全得多。然而,現實狀況如何?一來並非只有一管砲在打,二來所有因子都可能瞬息萬變,根本無法以概率算出精準的彈坑原理,倒是彈坑本身就是個凹陷的掩體,實質上是比較安全,而不見得是落點概率降低。

    若將彈坑原理比喻成地震災區則為離譜的錯誤。因為兩者完完全全不可類比。於是,廿三日我走探台中縣頭汴坑區,從斷裂數截的一江橋(車籠埔斷層穿越處),往大坑頭嵙山系,至台中市東中路最嚴重的災區查訪災民與現狀,而921大震的斷裂線猶如地龍延躥,所經之處地肉岩層無不瓶破逆衝,夾帶恐怖音爆摧枯拉朽,這道擠壓斷層的無比力道,連溪谷地下泥漿也被擠出,宛若泥火山外冒。

    令我不解的是,各級政府救災的「迅速」,誠然有其值得肯定者,但對斷裂線的立即剷平、填土與鋪上柏油等,卻乏學界、工程單位標記完整穿越線,台灣付出何其慘重代價所暴露出的斷層線,即令未來可調來人造衛星照片比對而畫出、現地實證細微或精確的位置卻可能被湮滅,更且,災難線、區的所謂「重建」,難不成重建在災區?斷裂突起或凹陷可以立即消除或填補,地基結構的致命缺陷卻永遠存在,爾後將因滲漏流失引發新災源,未來的地震仍可掀起舊創新傷,而國家級研究單位,是否該緊急動員、全面調查,在三個月內完成高昂犧牲所換來殘酷的、目視可及的最佳研究題材,作為今後國土規劃、萬般研究題目的基本資訊?無論有無經費,相關學界難道不能盡速探討?台灣在國家安全層次上的大議題,一直停滯在紙上談兵,所有的偉大經建計畫通通忽視腳底下這塊唯一基磐,以一貫的僥倖,蒙起眼來談21 世紀。

    大坑一間搭建於光復第二年的土确厝,在主震響起的瞬間夷為廢墟,屋主廖先生談笑風生比畫著電影般情節,也訴說他將如何重建,「不寄望任何政府的力量,我們只相信自己」,我問他這樣的斷層線難道原地翻新,他笑說:「鐵皮屋總可安身吧?」我黯然。

    我不知道舊時代能否隨同老建物的消滅而更替,但在看到整個官僚系統災變處置的諸多畫面,我們只能感恩、扼腕、羞慚與嘆息,甚至於當李總統他老人家風塵僕僕搭乘直升機抵達災區,一位女性災民抗議螺旋槳的強風吹其帳棚,總統竟然與其「吵架」的畫面,我的大悲中另有小小的悽慘!我險是不明白經援科索沃百億元的富裕台灣,為什麼不能斷然包下安全地區的旅館,暫時安置流離失所、痛喪親人的災民?廣大南台地區的首長們,除了搬抬救濟品的動作上了電視畫面之外,難道不能立即清查國宅、公共設備,充當災區的「大後方」?全國那麼多宗教團體,除了具備第一線賑災經驗的慈濟,發揮了一貫熟稔的立即效應之外,是否可以思考認養任何定點災區的短期棲地,諸如寺、教堂、宿舍?我更難以理解為何災變的第二天,國家不能動員國軍工兵營,立即分區搭建救難營,井然有序的應變?而系統應變的通訊,資訊系統,竟然讓總統在第三天派遣副總統進駐災區,卻有一些土石掩埋的窮鄉僻壤無人聞問。或許,那些寒喧問候型的畫面不要出現,人民對官僚的智能尚得保存一些期待!

    我承認個人的無知與無能,只是不禁仍然要問,這番經驗代價該不該擴展為今後全套的安全機制?全國水庫、貯油槽、彈葯庫…及其環境,該不該災難預演?最最重要的不只是災後重建,該問的是憑藉什麼樣的一套國土實質長遠的生態規劃而重建?這番創痛可以帶給政治人物何等程度的深省?全國多如牛毛的山坡地開發有何決策的轉向?人民或總體文化能否檢討臨時偏安的劣習?人定勝天、工程或開發至上、原始林掠奪、自然資源耗竭營取的貪婪霸道,能否添加絲微謙虛以及向土地、向自然的虔敬?

    災難第二日,我的不安轉向可能性大雨土石流、十萬災民的未來、慈悲慈善賑濟的多元或絮亂、災劫平靜後恐怖的新政治泡沫戰、人民對台灣的認知能否善轉…,我向來電詢問的朋友們說明,我們可以做些平實、微細的工作,我們培育出的數百環境佈道師可以傳播正確的自然知識,讓普羅人民由知見定心,讓地震就是地震、地震本身就是台灣、台灣就是地震的產物,由自然科學、自然文化切入傳統的迷障; 我們可以沈住廉價的同情,等待二、三個月後,當一切賑濟有可能轉變為劣質鬥爭之際(我祈禱它不要發生),匯集默默的關懷,去挹注資源分配不均、不公不義之際,真正需要援助的同胞們; 我們可以發動任何角落有心有識人士,很細微的紀錄口訪、攝影、查尋任何缺陷與建言,冷靜登錄從土地到人心的所有蛛絲馬跡,為有形、無形的重建,提供民間的言與作為。

    我曾經估算一部台灣自然史兩百五十萬年假設為廿四小時,約莫午後一時出現完整森林,傍晚時分飛禽走戰大致底定,深夜十一時五十六分前後人種開始定根台灣,最後十三秒展開在台華人開拓史,三.五秒之前文化人登上玉山頂,最近的一.七秒內,八成的檜木林消失,約在0.5秒之前中央山脈慘遭人為切成數段。就在現在,后土告知人們台灣的本質,台灣人卻回報以「乎乾啦」的「勇敢」!

    自然界永遠是台灣最後的禪定,它是以無常為有常,生死本同源,陰陽無間隔,但願部分台灣人的生不生、死不死,俱得轉化、當下了畢,是謂超度。值此國殤仲秋,或可以「三時繫念」說誠實語,一時了悟、二時反悟、三時無悟,是謂法喜。



…《中國時報》1999.9.29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2013年9月8日 星期日

土地倫理

陳玉峯

    三十多年前,老家北港近鄰的漁村、荒沙聚落如三條崙、四湖、飛沙等地,三十餘艘漁船出海,遭遇颱風而全數翻覆,該等村落幾乎家家戶戶辦喪事,許多家庭更是辦那種沒有屍體的喪事。愁雲密佈的氣氛中,年少的我走在台灣最貧瘠的鐵板沙土地,目睹一幕幕空棺的哀痛,也佇足聆聽法事、嗩吶、鐃鈸的樑繞。

    奇特的是,台灣婦人在喪葬、祭拜儀式中呼天搶地的哭號,往往尾隨道士手勢,收放自如,她們可以哀號悽厲但不落淚水一滴,也可立即消音而回首談笑風生,手打四色牌而搬弄是非。當年我無法理諭,認為其極為虛假作態。

    然而,歷經二、三十年草莽鄉野的研究調查生涯,逐步體會理性思惟與生活情愫的相容或相悖的交纏或弔詭,關於台灣天地環境或生界,對台灣文化的形塑或交互作用,教我不斷反芻與反思,終而在新近,歸結出台灣的土地倫理大致可區分為兩大類型。 

    第一大類型為文化人的土地倫理概念,它呈現的是文化人、知識分子的、思惟的、精神的、抽象或形而上的、工技理性所附屬的、後現代的、對失落田野的懷舊或記憶式的土地倫理觀,揉和諸多外來知識與理念,它是顯性的台灣文化力。第二大類型是鄉野村民的土地倫理觀,它直接映照台灣土地的性格、特徵或本質,它是生活的、生計的、生命的人地關係及情感,歷來最欠缺抽象文字的敘述,或說幾乎完全欠缺文字文化舞台的,隱形的台灣生命力。它只偶而出現在歌謠、俚語、小說的詠嘆調中,它幾乎是沒有形式、沒有規格的一切形式與規格,以致於一向被工技文明或文字文化所忽略。

    多年來我對台灣山林的瞭解與研究,讓我對政權及治權的政策、施業及大地反撲的種種悲劇,大加批判與扼腕,更且認定當代台灣體制內的文化,幾近於徹徹底底欠缺土地的本質,只反映外來移民文化,耗竭利用的反自然情結或缺陷。我下達如此武斷結論的依據是,最近三年來我們在全國各地調查林業或山林人員的口述歷史,百餘份調查的結果,且對特定地區歸納出土地及資源利用在結構上的二大機制,也就是政治政策與島國外貿取向的開拓模式。講白些,台灣土地的生產目的,並非為了島上人民與所有生靈,歷來的生產內涵以島外需求及政治目的為主控,例如二十世紀「農業台灣、工業日本」,到「以農林培養工商」的政策下,全國各地的開拓史或人地關係模式。

    這種思惟方式基本上是分析的,是觀察流變的,是工技理性的,是我在45 歲以前研究的,理性語言取向的,也是文化人的土地倫理觀;相對的,直到近年,我在調查研究之際,在理性認知、解析之後,我會放下目的、動機、知識成見系統,開始同研究對象對話,讓一切沉澱、沉靜下來,以直覺、感受、體悟的心態,從「物」流轉到「心」,就像吃進任何食物、米飯,緩慢咀嚼,直到口水、味覺可以完全同食物對話,領受到食物及自己知覺系統的特質,而了知用心盡力就是一種美感,且探索終極性的意義。

    於是,9·21大震之後,我突然完全了然先前我在講述台灣自然史的理論與知識,也得知無切割、無分類、無形式的台灣鄉野草根的土地倫理觀,簡言之,它是天文、地文、人文、生文交融之後的生活型,它是經歷五大政權、各個朝代快速流變中,唯一沉沉穩穩、很少變動的台灣文化,也就是高度天災地變、國土危脆的無常網中,台灣人悲劇的、宿命的、認命的、辛酸的,卻以幽默的、積極的、無政府主義的、陶侃的、樸素的平凡來流露或展現。弔詭的是,文化人將之解讀為「悲情」。

    它很難化約,很難分析,因為它原本就是一整體,它是在生死之間搭起的樂章,但它從未被之所以生、之所以滅之間擺盪的波浪所混淆,我在地震災區訪調過程所遇見的人、事、時、地、物,或隱或現,莫不流露如此的文化特徵。喪葬儀式中,婦人乾號的悲哀是真的,是情深轉空的極致。

    如今我認為,台灣草根的土地倫理是這片天、是雲、是雨、是水、是霧、是山、是草、是樹、是任何野生物,以及赤腳走在地面上、地土中的任何生靈的足跡、汗水或遺留下來的頭蓋骨,它可以是風聲、雨聲、鳥叫蟲鳴聲、災民乾號的無助聲,偶而在詩歌、俚語、民謠、小說的詠嘆中,流露捉狹、幽默、辛酸的簡潔宿命,只有在放下文化人的煽情、放下理性偏見的無知、放下浮誇不實的堅信、放下成見與執著,用心體會,你才能感悟這番平凡樸實的內在震撼,只有平淡,沒有偉大,如同飛砂走石下,濁水溪灰黑的鐵板砂中,開展出兩片翠綠子葉的希望。


…《民眾日報》2000.1.10

不老老樹

陳玉峯
  
  漢光武有二十八雲台將助其中興,其中有位馮翼,生性木訥但驍勇善戰,每於沙場廝殺回營後,輒獨自一人靜坐帳前大樹下,時人稱之為「大樹將軍」。後來,馮翼歿,該樹一夕而葉盡落,留下「將軍一去,大樹飄零」的詠嘆。年輕時,遇逢巨木,不經意的,這故事結尾的場景就會浮現腦海。
  二十餘年來個人職趣所在為生態學,調查研究之餘,延伸保育與環教解說,常有機會帶人到塔塔加鞍部附近的大鐵杉下,我會要求聽眾先閉目聆聽天籟,再漸啟眼瞼凝視鐵杉的偉岸身軀,並想像樹幹內迴旋的同心輪如唱片,譜唱從神農、伏羲、女媧,到二.二八、到八七水災的史跡網路。
  近年來台灣政經、社會、文化劇變,環保與保育運動共匯潮流,流風所及,鄉野傳奇、稗官野史,躍然閃爍於多元向度。老樹查尋與根系溯源,夥同諸多綠色隧道的捍衛,亦形成土地意識與土地記憶的標的,在我專業建構台灣自然史的搜尋中,老樹也成為消逝生態系的最後胎記,更且,我更在乎流變無常的生界中,古老根系與土地活水源頭的互動,期待在其森森綠蓋下,為土地倫理與自然情操厚植隔代改造的契機,因而對老樹的情懷,或有若干反思與激盪。
  事實上台灣時下「老樹」旋風的冊封,毋寧是「大樹」的登錄,因為絕大部分的「老樹」並不老,充其量與迷你裙般的在台華人開拓史的年歲相若,且擁抱的原文化往往非本土,就如同檀香山華人帶去的榕樹巨木般,充斥外來文化決定論的弔詭,此間存有盤根錯節、治絲益棼的問題交纏,在此僅就與生物、生態學相關部分先行闡釋,文化性議題則隨後簡約性伴論。
  台灣的地理命盤為亞熱帶,也就是接近地球上生長代謝最快速的熱帶雨林,台灣低地平原淺丘或今之都會城鄉所在地,即令原先完全未受人為干擾的天然林,其林木的壽命通常罕見得以超越三、四百年,五百年歲以上的巨木尤其微乎其微,當前低海拔諸多號稱千年老樹等,筆者懷疑其估算的精確度。此乃因亞熱帶菌類旺盛,樹木生長迅速,木材質無能在自然環境下保存長久,故如墾丁公園內茄冬巨木處處,但樹幹輒見腐蝕中空,年歲更是短淺不越一、二百年,且樹齡無法以所謂「年輪」計算,並非濃淡一圈即記一年,反之,一年數輪不定,最好得有放射線碳十四等技術方得定位。
  生物、生態學或樹木學上所稱的老樹,其樹齡非數千年無以致之,其生育環境大抵在高寒極端惡劣的丘地,其物種多為松柏等古老裸子植物群。以目前所知,位於美國加州世界最古老的活樹刺果松( bristlecone pine )為例,樹齡為四千九百餘年,已死的枯木則有可推斷至七千一百高齡者。不僅年歲悠遠,它那五針一束的松葉可停留在枝椏上達三十年,真名副其實的老樹。相對的,台灣顯著的老樹則為中高海拔的檜木類及玉山圓柏等,針葉第一純林的台灣冷杉,則年歲大抵在五百年以下即壽終正寢,鐵杉的樹齡亦不高。拉拉山的紅檜二十餘年前訛傳六千高齡,經美籍專家前來診測,推斷為三千五百年;阿里山神木號稱巨無霸,其樹心早已蝕盡,詳實年歲若干畢竟只能推測,但應在三千以上。至於低海拔的闊葉樹能否逾千仍是疑問。
  老樹為何可以長壽的機制,在於其能否延緩生長的能力,且隨溼度、養分等,作敏感的調整。長在加州乾旱的石質土上的刺果松族群,海拔約一萬英尺的貧瘠坡地上,遇到氣候合宜則迅速生長,糟遇惡劣條件則緊縮活力,故得延年益溝。針對這些生長輪的研究,歸結輪線寬度與溫度、溼度變遷息息相關,仔細分析生長輪的變化,足以決定出過往溫度變化、降水與乾旱的循環模式,因而自道格拉斯( A.E.Douglass)開創以樹輪來研究過去氣候變遷以降,西方早已發展出得以鑑古知今的「樹齡學」,有助於於考古學、氣候學、水文學,甚至於地球磁力變化的研究,水庫邊數百年水文資料的建立等等。
  換句話說;樹齡學正是探討生命與環境互動的活見證,老樹生態忘義亦藉此而展現。然而,台灣迄今為止,似乎不見此面向的研究成果,老樹的文化內涵並非落在科學、生態、土地層面。而今之一窩蜂查訪「老樹」,實與生態保育、自然文化毫不相干,可以說,係隸屬本土意識解嚴後,系列追尋「鄉土文化」的旁支,對消失的農村、田園文化的追憶,根本上是人文的探索、鄉土的情結。
  如此陳述並非對台灣文化的不敬,我也看不出過往台灣有何顯著的自然或生態情操可資歌頌,對一些「走火入魔」的老樹追尋也不表贊同。先前來台拓殖的華人,首要之務即是「蓽路藍縷,以啟山林」的披荊斬棘,消滅原生林之後始有農業地可資耕耘,因而西方人士判斷華人領域或原住民地盤,便以有無樹林作為指標,水稻文化更須曬穀廣場,因而林木必須去除,僅在若干驛站或休憩處留有點狀綠蔭,今之農村居民另有諸多樹種忌諱,包括對「苦楝」名稱的排斥,對榕類屬陰的恐懼等等,另一方面.台人又有多有精靈的信仰,自然物、特殊無機或有機物皆有精靈或神怪,故廟宇、后土膜拜處喬木尚得保存,惟不盡然是原生地物,台灣地名之與樹種相關者,往往是砍伐燒毀後的名誌,有些地名、溪名如木瓜溪,並非溪旁或山上佈滿木瓜,華人對植物的取名更常多物共名、一物數名而含混不清。當然,此閒亦有實至名歸、因地制宜的反映原地生態系的巨木。而三、四百年外來政權更替頻繁,池魚之災所及,本土物種淪落為賤,即至今日,全台二十二縣市選出的縣(巿)花、樹二十七種,僅五種為鄉土物種。再因外來文化強勢,阿里山賞櫻,賞的是東洋種皇民櫻,所謂國花行列之類的梅、李、杏,迄今依然無能歸化。如此背景下,「老樹」的土地意義、生態迴映,彰顯的是台灣文明開拓史、自然淪亡錄,僅僅在部分的陽錯陰差處,點滴擱淺了飄零孓遺,印記絲微殘紅夕照。
  雖然如此,當今台灣人的尋訪老樹、認識老樹、疼惜老樹,仍然存有正面的教育價值,亦有可能產生深層的意識反思。如同政治政革的遲緩與陣痛,台灣人終究要面對自然生界的二.二八,這波次老樹的尋根,正是正反摻雜、悲喜交加的殘酷現實與成長茁壯的必要階段,畢竟老樹的根,唯有吸吮台灣的活水源頭,方才開得了花,孕育得了果。
  台灣平地的老樹走過辛酸、走過烽火歲月,如今綠蔭成蓋、結實纍纍,滿布胼胝節瘤的蒼勁軀幹,流露滄桑後祥和。在其樹靈中心,關切祝福的是,子代將如何落土定根。

~原載於《聯合報》1996.10.12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2013年9月5日 星期四

蔡玉珠阿嬤的故事

「蔡玉珠阿嬤的故事」
陳玉峯

蔡玉珠女士昭和2(1927)生,今(2012)年86歲。若以1920年代出生的台灣人而言,她應可歸類為富貴型的人,或一生貴氣。她生自富裕家庭,婚配與醫生,子女媳婦也多是醫生、教授、上流社會的菁英,滿門龍鳳,照理說,或依世俗眼光,當是人人稱羨的好命人,或至少殆如農民曆上批八字所說的「平生衣祿豐盈足,一世榮華萬事通」、「詩書滿腹看功成,正是人間有福人」,何來煩憂愁苦?然而,上述這種問法及其背後的價值觀,是奠基在從未經歷文藝復興,從未發生思想革命,而只享用世界文明成果,整個腦筋拆開來都是腐臭纏腳布的一部分的台灣庶民文化,封建傳統的愚民內涵,實在不適用於玉珠女士身上,但她也始終無法真正擺脫舊時代的管控或影響。
坦白說,只經過2012174~5個小時的晤談,我無能洞燭她的思想底蘊,遑論恰如其分的評述。我只能朦朧又武斷地談些個人感受,但我幾乎敢於斷言,玉珠前輩或可代表20世紀,那一世代台灣人苦悶的象徵。

§ 山海庇蔭、玉潤珠圓
禪門老生常談:父母生我之前誰是我?生我之後我是誰?何處來?何處去?如何來去?生前、死後盡在當下此刻。
玉珠前輩的出生地在嘉義縣竹崎鄉的「番仔潭」,也就是在今之阿里山鐵路彎橋站的東北方約1.5公里處。
1920年,文官的台灣總督田健治郎的治台方針改採同化政策,將民政與警察系統分開,制訂地方的自治制度。於是,通令改革地方制度,廢廳設州,州下廢支廳設郡市,郡市下廢區、堡、里、澳、鄉,而設庄、街,於192091日至101日之間全面改制,將全台分為台北、新竹、台中、台南、高雄等5個州,以及台東、花蓮2個廳,於是,台灣的行政區劃進入所謂「五州二廳」時期。
因此,玉珠的故鄉在1920101日以後,即屬於台南州嘉義郡竹崎庄的「番仔潭」。在此之前,竹崎原名「竹頭崎」,地名取意於福佬人將此等丘陵區墾植為竹林滿山坡,而「崎」字意即「山路不平」,讀音「ㄑ一」,故說「崎嶇不平」也寓含「處事困難」的意思;讀音為「ㄑ一ˊ」時,指彎曲的岸邊。而竹林表面上整齊、均勻,但竹林地上卻是崎嶇不平啊!
又,番仔潭是台灣人的稱呼,日人則稱為「丘亮」,讀如「卡」,也就是小山()的意思。現今的地圖上,竹崎境內標示二處「番仔潭」(兩者相隔1公里餘)之間,尚存地名「蔡厝」,推測即玉珠前輩的誕生地。
就個人生態認知來說,此地風水極佳。蔡厝或番仔潭居北,牛稠溪在南或在下方,且形成大開口的V字形,向上承托著蔡厝高地。蔡厝附近海拔約在70108公尺間,背後尚有135~163公尺標高的靠山,整個地理地勢無懈可擊,符合聚氣居高下環水,坐北朝南大福地的優越環境。而牛稠溪的下游叫做朴子溪。
從大環境檢視,玉珠前輩一生的地理空間或生活圈的分佈煞是有趣。她的出生地恰好位於阿里山核心的沼平車站之正西約31公里處;她受完整日本文化教育或海洋氣氛薰習之地,乃位於其原鄉西側約27公里的朴子;她婚後最漫長的成家、立業、育兒、奉獻社會服務處,位於原鄉山腳下的嘉義市。從童年到老年一生變遷之最主要的生活圈,竟然落在大約一直線的台灣心臟區的山海間!
或說玉珠原鄉承蒙阿里山、玉山等台灣大山大脈的庇蔭,她父親在朴子經營的「杉行」,原料更來自兒玉(後來改名自忠)、對高岳等阿里山區,從而致富,遑論水源源頭、大氣風候。玉珠的性格、人格則深受海洋文化的培育,而開花結實於嘉義市。
以樹木傳播的生態而論,一株大樹其種子落地處,通常離母樹愈近,種子數量愈多,畫成圖示,母樹在原點,橫軸代表與母樹的距離,縱軸代表種子的數量,所作出的曲線恰似「反J」字形;反之,種子發芽率及得以茁長的數量,卻是離母樹愈遠,長得愈多與愈佳,而形成J字形曲線。這兩條曲線的交會點,代表種苗量最佳萌發與母樹最有效傳播的處所。這種地段與故鄉的距離,是謂「親而不暱,疏而不離」,恰到好處。
相類比之,玉珠茁壯發揮的生涯地的嘉義市,顯然也是故鄉母土傳播子息的最佳茁長地。因此,我只能讚嘆其一生的生態風水無以倫比。然而,本命土的崎嶇,似也註定玉珠前輩在其風光明媚底層的起伏人生。
玉珠前輩的阿公名叫蔡平,他孕育自前清時代的台灣風土,他是番仔潭地域的大地主,擁有好幾座山頭,包括現今「清華山˙德源禪寺」地區。說來巧合,我在2011年中,曾經三度到橋義仁橋西側的堤防上,隔著牛稠溪遠眺清華山與蔡厝一帶的山丘。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看到的低山群,竟然是玉珠前輩的原鄉,合該我隔著一段時空撰寫本文啊!
蔡平先生不僅是地區望族,日治時代他任「保正」,也是「甘蔗委員」等等身分,反正是很有名望的鄉紳。他有大片面積的龍眼林、果園、竹林、菜圃、菸田等等,當然也需要僱請大量勞工,打點勞工吃食、田野管理,生產線一切的勞務必也落在家人身上。
玉珠的父親是蔡平先生的獨子,名喚蔡葉;母親叫做李葉。依輪迴世俗諦說,這兩片葉子的前世必也冤家,特別是李葉不曉得欠蔡葉多少債,這世受盡孽緣的折磨。李葉在蔡葉的第一任太太死後嫁給他,時年26,隔年生下玉珠。
蔡平為孫女取名玉珠,他認為「珠」字既有靈氣,更富活力。他非常疼愛這個寶貝孫女。玉珠從小生長在田、園、林的環境,而且背山面水,制高眺望天地山川。她在85歲高齡的描述:「據高下眺,風景優美。阿里山森鐵拖著英國製的紅色車箱,迤邐向山,駛進蒼綠不一的大山之中……」她的言語樸素,但可聽出車廂內滿載台灣的山精水靈。又,她所形容的田園風光,直到1980年代還見證在我的植被調查剖面圖上,至1990年代以降而凋零。

§ 雙葉情仇玉珠一生莫大的陰影
大葉(蔡葉)並非連續劇中老掉牙的「紈袴子弟」,却是台語典型的「風流阿舍」。小葉(李葉)雖然大大葉一歲,而且秀中外慧、面貌姣好、做事勤快,我只能套用風水迷信比附,只因家住蔡厝的下方「崎腳」,雖然兩地直線距離不過2公里,腳程半小時,但屬居下風的小葉却受盡大葉的欺凌。
蔡平先生非常賞識小葉,早在1910年代末葉,請託媒人到李家提親,奈何小葉的父親因家道中落、門第乖隔等觀念作祟,婉拒這門婚事。因而大葉另娶一位薄命紅顏,結縭8年即告仙逝,徒留長女,也埋下續弦小葉、折騰玉珠的插曲。
曾經有人區分人類肉體受痛的等級,以女人生產為極限,也就是比五馬分屍還痛苦。然而,所有人體痛覺專家都錯了,人世間還有種種比生產更恐怖的慢性痛,其中之一,便是愛情與信任之遭受背叛或不忠!因為太過流行與普遍,因而世人視若無睹。全球宗教迷信永遠可存在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男女情愛的挫折與苦刑。特別是女性,在婚姻中被背叛的痛,遠比任何什麼十大酷刑還恐怖,因為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清醒與深眠,通通在鞭笞,生似將全身兆兆億億神經,針挑出來碾揉砸碎,追殺凌辱任何一個細胞,然後受虐細胞再延生、繁殖異形細胞,全面慢工細活地毒殺活體,遠比癌症還癌症,而表面上無聲無息,心腦內及其底層則萬箭穿梭、來回割鋸、恆無止期,而且,施刑人恆不知受刑人實質感受於萬一。
生物學家在整個地球生界所有生命中,找出最最殘忍的事例便是某些黃蜂與蜘蛛。黃蜂經過一番纏鬥,把毒液注入蜘蛛體內,讓蜘蛛動彈不得但「神智」清醒。然後將蜘蛛拖回巢穴,下蛋在蜘蛛體內。接著蜂蛋孵化出蛆群。蛆群開始大快朵頤,啃食蛛體,從「四肢」啃向下體,從下體啃往小腹,吞噬所有內臟,吃到最後的眼球,讓你死不瞑目,最後一根視覺才被嚼盡。18世紀生物學家不禁天問:上帝是仁慈的嗎?從而間接催生、促成了達爾文、拉馬克的「演化論」。
然而,所有科學、哲學、神學、心理學、社會學、神經醫學、精神醫學都還搞不清楚的是,基督宗教的原罪、佛教的無明等等,很大的一部分,便是來自女人被背叛的痛、怒與恨,及其恐怖的「創造力」!也因此,世界上凡是男人的政治、文化專制體制,便得從小「教化」三從四德,從小切割女性的「自律神經」,使用想像得到與想像不到的精緻規則或理論,包括「天性說」、「性演化論」、「八敬法」……,然而,圍堵不了、撲滅不了這等痛與恨。上帝是仁慈或殘忍嗎?非也,女性這等痛與恨,超越了創造女性的上帝;佛陀什麼都證悟了、涅槃了,唯獨這面向祂繳了白卷,只採取掩耳盜鈴法,一開始拒絕女性出家,諷刺的是還敗在風流阿難的哀求下,佛陀答允撫養祂的乳母成為第一位比丘尼,也逼出「佛教因女性的加入,折壽五百年」之說!宗教不是萬能,恰好相反,是因人的無能才有宗教;迷信是宗教的仇敵,不幸的是,沒有迷信就不叫宗教。如同一個古老的宗教難題:如果不是上帝能夠阻止悲劇而祂不肯阻止,就是祂肯阻止却無能為力。
小葉的苦痛與怨恨遠比被啃噬的蜘蛛還嚴重。即使她在最小的兒子成家後出了家,袈裟也無能遮掩,遑論消弭。即令她往生後,還是得被折磨;這條神經線延展到玉珠一生迄今,依然「不信任男人」,她的成長史偏偏就是不能擺脫目睹父母的悲劇,她深切體驗了母親永遠的痛。雖然,她自己自主選擇了「正確的」先生,也度過了跡近「完美」的婚姻。
雙葉於1926年結婚,但似乎欠缺尋常性的儀式。隔年玉珠誕生,1929年又生兒子。然而「正常」的家庭生活不過3年,約在1930年間大葉便離家出走,繼續浪蕩於江湖酒池肉林間,落腳台中。蔡平氣得斷絕金援,逼得大葉邊學做木工,邊游走於青樓紅粉叢林。
約在1932年,小葉不堪長期擔重擔、如守活寡般,因而心生一計,將玉珠「託運」到台中依親。大葉雖然花心棄家,卻甚疼愛自己的骨肉,但收留玉珠的結果,却因她夜夜哭鬧要母親,逼得大葉只好迎接小葉、兒女到台中綠川畔「團圓」。
1934年,大葉舉家遷居朴子,與兩位友人合股開張杉木行,也就是小型木材加工廠。然而,台諺說:「合字難寫」,虧損狀況下,大葉決定拆夥、改行。幸虧豐原人魏忠伸出援手,大手筆向銀行借貸,奧援大葉,更提供原木來源。魏忠何許人也?我在研究阿里山歷史過程中,得知其人資訊的若干片斷。他因任職台大實驗林的日本人佐藤昌的引介,專門承接實驗林枯立倒木的伐採,從而將廣義阿里山區的原木,源源不絕供應中、下游加工廠。
大葉誠然有了靠山,但真正支撐杉木行,而使之大發利市的經營者實為小葉。金錢滾滾而來,也隨大葉的花天酒地、鶯鶯燕燕滔滔而去。子女們「每當半睡半醒之間聽聞狗叫聲,就知道父親又帶女人回來了」;「深夜我爸帶著一群酒干仔阿貓、阿狗回家,挖醒睡眠中的媽媽,從水池裏撈鱺魚煮五柳羹給他們吃」……年少的子女總是耳聞母親夜半啜泣、哭累而眠,甚至誤以為母親哭死了,而緊張地搖醒她。
不只花天酒地,天天初一、十五,大葉也娶細姨。「我爸是很『疼』我,每當他要娶細姨,都會帶來給我看。她們都不敢看我……到底那一點是好?嚈氣啊!……」我不禁問說:「到底娶幾個?」玉珠前輩不直接回答:「歸畚圾浪喔!」唉!細姨何嚐不是受害者。
小葉數度想尋死,也藉菜堂,試圖轉移無時不刻的哀痛。但如同數不清的案例,總是為了下一代而忍氣吞聲。直到小兒子成婚後,走進朴子「高明寺」。更悲哀的是,要進寺的基本費用,大葉竟然拒付。最後還得老朋友解圍,大葉才給付。事實上,大葉的性格海派,一點也不刻薄,此乃大男人時代「面子」的問題,非關金錢吧?!
事實上大葉絕非「罪大惡極」之人,恰好相反,他豪爽仗義、樂善好「施」;他重然諾,為人很是阿沙力;他在日本積極推展皇民化運動時,堅持不改祖姓;他疼惜子女、捍衛後代;他在228事件之際,義助當地及鄰近地區受害者,為其備棺收屍,撫慰亡者及其家人……他只是個不適合當丈夫的大男人;他對誰都好,只是不能面對自家太太!他在外風光飛揚,偏偏一盞路燈最黑暗的部位就在正下方。玉珠前輩承受的,是大葉本影的邊緣及側影,但也承蒙其在多面向的庇蔭。
玉珠女士從小蒙受台灣女性歷史的弱勢與無奈,除了先天打抱不平的常人之心以外,其剛烈性格與膽識,必然在接受知識、正規教育之後,激盪出女性自覺、行使自由意志的決心。奈何受人是母親,施者是父親,她終究掙脫不出這宿命,可由言談間感受而推測,這是她永遠的陰影,迄今猶在夢魘之中。如果她晚生230年,必也是台灣婦運的大領袖。

§ 人格形塑或文化薰習
19351944年的10年期間,玉珠前輩接受日治末期完整的正規教育,也就是朴子女子公學校6年、台南第二高女(即今之台南女中)3年,外加嘉義教育專攻科1年,之後,執教4年,直到228事件是為轉捩點。
簡單地說,田園山林的台灣土地文化是其基質,但印痕末期及人格形塑等孩童及青年期,她接受了海洋日本明治維新之後的價值系統、知識水準及認同。今人難以明白何以現今台灣780歲或以上的長者,往往是非清晰、堅守原則、務實誠實、榮譽至上、尊嚴自許……?玉珠受教的內涵恰可提供一例證,而非關性別。
男性優越或優勢的年代,女孩充其量唸完小學,學會書寫自己的名字即已足夠。大葉原本並無打算讓玉珠升學,因而小學之前,並未讓她有一般所謂受教育的經驗。上了小學之後,受到有好背景人家小孩的刺激,加上心智較為早熟,她竟然在小一即已發憤努力。
……第一學期我才拿到3個甲,第二學期得了8個甲;第二學年我就成了優等生。優等生的課本免費,由學校提供,課本封面上還加印個『賞』字……」從此就「賞」到畢業,而且,事隔75年後,賞字一樣光輝燦爛。這不只是榮譽印痕的終身長存,更彰顯該時代典範的普遍與堅定。
未曾讀書又遭遇不幸婚姻的母親,當然希望女兒可以獲得知識的力量,但沙文父親總是壓下天平重重的一端。當時,國小六年級的學生若想要升學且經老師認可者,都會參加課後的免費補習,但優等生、賞字輩的玉珠竟然未參加,因而引起日本老師的「家庭訪問」。登門家訪的老師得知苦衷後不發一語(大葉前妻所生的姊姊沒升學,後母所生的妹妹當然不能唸),隔天,則強制要求玉珠參加課後輔導。且之後,替玉珠繳納報名費,代墊旅費去考試。放榜結果,整個朴子只考上三位,玉珠是其中之一。然後,日本老師向大葉請款項。大葉高興得合不攏嘴,拜請老師到酒家喝一攤,還做了一套西裝酬謝之。
終戰後,1961年玉珠憑藉古早老師寄給她的一張明信片前往鹿兒島,拜望老師,感恩當年栽培的厚意2002年,玉珠與夫婿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赴日探視,而老師雖中風,但神智清晰,欣慰落淚;「人到落淚方見真心」玉珠女士如是補白。個人估計,許許多多這類型的日本老師及大環境的氛圍,造就終戰後台灣基層心智及倫理規範的堅實穩定至少30年,或更長遠
1945年,當老師將被遣返日本時,大小葉將黃金、錢鈔偷偷縫進棉被中,更魯蛋、粿,大小包送給他。這絕非酬庸。
玉珠女士讀小學期間,1937年爆發中日戰爭,台灣實施皇民化運動。換句話說,日本統治台灣42年後,擔憂台灣人受到前清212年統治的國族、民族意識反撲,化消極為積極的政策轉型。而皇民化是全民、全面性的措施,猶如滿清入關以降的「辮髮」象徵運動。其中,個人認為最最根源、關鍵之一,即對宗教、屬靈或信仰面向的根本性措施,影響將會最深遠,特別是對孩童的思想教育。至於改日本姓氏、積極推廣日語等,是最表層却最直接的表態動作。然而,時間太短促了,政治目的論太露骨,何況這類「工程」至少得經歷三代或60年以上的教化,始差可釜底抽薪。台灣「文明」開拓史上,無文明政府時代、荷治、明鄭、清朝、日本及國府等約400年期間,只有清朝及國府的教化超過一甲子。因此,玉珠女士代表的,乃日治皇民化下台灣人的例證,倖存者在現今社會已成最高齡的世代;其子女一代則接受國府制式教育,以及家庭日式文化的薰習;其孫子代,殆以國府文化為基底,並以大量西方文化為表象或裏層,日式氣息徹底不存或僅剩殘屑。這只是約略談之一
日治基本教育給予玉珠前輩迄今較鮮明印象的是,例如嚴格但賞罰分明的心智及形體磨練小學四年級即學會縫製衣服,雖然她因家庭富裕,結婚之後才拿起掃帚,學習柴米油鹽事玉珠高女畢業的半年前,「老師教我們如何辨識嬰兒的哭聲,什麼哭聲代表肚子餓?那種哭為尿濕?何等哭式反映肚子痛或身體不舒服,老師播放唱片並講解。隔天考試,學生得依播放出的哭聲,寫出代表的症狀或狀況。老同窗聚會時,大家總會感嘆:以前的教育比較好。學校教育教我們如何對待先生、父母……朋友如何互信互重。現在呢?……」;「日本人做不到的事,不敢說OK,確實而不浮誇;答允的事,一定做得到,更不會說一套做一套……
然而,日本政權原先依其優越感的分化,本來就將台灣區隔為不同兩國人,即大和民族或內地人,以及清國奴;國民小學也分成兩種,一種是日本人子弟及少數台灣特權人子女唸的,一種是台灣小孩就讀的,更不用說其他全面區隔台灣人的政策或慣例,因而皇民化運動短短數年不可能造就何等效應,但至少,的確已將玉珠這輩受教育人改造為日本人。相對的,清代在實施科舉制度時,台灣一般庶民被依職業,劃分成上九流及下九流,下九流還得三代不能翻身,不得應試呢!國府治台之後呢?不只外省人、台灣人之大分,龐雜賽勝牛毛的權閥派系,濫用族黨、宗教、血緣、姓氏、有形及無形的階級、語言、教育圈、生活圈……,加以利誘、恫嚇之分化,以利統治集團之永續控制,則又如何?現今如何?所謂台灣人面對正在推廣的南台中國化運動、原住民教京劇計畫、數不清噁心至極的「民主多元」赤化工程,該當如何?誰是我、我是誰?曾經有個受盡國府政治迫害的受難人對我說:「在台灣,你不怕國民黨你能怕誰?你連怎麼死的都無知啊!」
皇民化運動最有力的灌輸工程場域當然是學校(國府時代是師資培養而全面灌施全國幼童,以迄大專院校系所),當時最明確目標係支援戰爭,故而猶如國府時代,童年的蔣介石看水中魚逆游向上之類的神話,日本人製作許多關於戰爭的題材,為天皇效命的勵志書、課外書,內容包括描寫偉大苦命的母親,幫人洗衣打雜,再怎麼艱苦,也要推送獨子去當兵的「感人故事」。
玉珠不只讀這類書,她也製作學校要求的,供放久存型食物的慰問袋,以便提供作戰前線的物資;她寫慰問信給前線的戰士,感謝他們為國家的犧牲;她參加製作「千人針」護身符,也就是由一千個人,每人縫一針的「福袋」若是18歲,生肖又屬虎的人,則可縫18針。據說,「千人針」可以守護軍人,讓他們在戰爭中避凶趨吉、平安歸來。
每週一次,清晨六時起床,老師帶著全班,前往東石神社打掃並朝拜。平時,老師不斷宣說愛國觀念,並強調「我們都是同一國的,同是天皇的子民」!(想想國府治台以降,乃至於今)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為突顯敵對關係,日本政府下令消除卷髮的英美形象,因此,台灣婦女也不得燙髮,只能梳成一個髮髻。然而,這種違反愛美天性的政策,必然產生陽奉陰違。「有些愛漂亮的婦女受不了,大家相約在夜間偷偷去燙髮。一支燒得火熱的鑷子,配上些藥水,將頭髮捲一捲,即燙好了。第二天,頭髮卷卷的,又怕太醒目,不時拚命地拉直。就這樣,美一個晚上也甘願!」
戰爭期間,如果傳來獲勝訊息,必也「普天同慶」,學生必須配合慶祝,「白天拿國旗遊行;晚上提燈遊街,歌唱著勝利的歌曲。若有鄉人被徵召從軍,家族、親朋集體歡送;學校男老師被徵召時,我們都會群體歡送到車站……
我聯想到19601970年代,我曾經是北港初中操木槍的儀隊,每周都得排出特定時段操演。個別教導演練採學長教學弟的方式。迄今我還記得教我的學長叫做陳文章,長相儒雅,體態挺拔。不管何種體制的國家都很厲害,他們總有辦法讓人民在平常當紳士,在戰場當野獸,而且絲毫不會衝突或矛盾。
大東亞戰爭最後階段就打到台灣本島來了。「儘管如此,我和家人從未懷疑過日本軍隊的實力,再怎麼頻繁的空襲,我們心中始終認為『我國』一定可以打贏。直到1945815日,得知日本投降時,我們都難以置信,而當場痛哭……」;「……當時的我們早已被同化,深覺自己是個日本人,這場戰爭是為了國家,死掉也沒關係;為了天皇,犧牲是種榮耀啊!」
雖然玉珠女士如此敘述,但她的父母親儘管同日本人一樣,一齊哭、一齊笑,無論如何大葉就是不肯更改姓氏;供桌上可以增加日本神社的圖騰或象徵物,神主牌絕不可廢,公媽照常拜。當現代人嘲笑原始人奉祭各式各樣的圖騰之際,却忘了各國的國旗,徹徹底底就是圖騰的化身;美國的鷹、英國的獅等等圖案,並沒有比維京人的牛角頭盔或「野蠻人」的任何動物象徵更文明!
我是學植物分類、生態的。日本分類學泰斗早田文藏研究台灣高地植物後宣稱,台灣與日本最接近;換了國府後,來台中國人認為台灣植物與中國最接近。哪天,某個強權又併吞了台灣,勢必也會是台灣植物與某國最接近?!早田文藏博士根據採自南投的標本,依據國際命名法規,以「台灣」拉丁語法化,命名了珍稀活化石的「台灣杉(Taiwania cryptomerioides Hay.」,奠定以台灣為屬名(genus)的唯一植物。後來,中國雲南也發現台灣杉,他們却敢於不顧國際法規,幹掉台灣杉的本名,改成「禿杉」(指學名更改)。哪個毛細孔都可以變更,就是有人無法無天啊!
屠殺人命固然可怕,還是有更加恐怖的,殺神、殺靈、殺天、殺地!羅馬笨蛋皇帝尼祿,焚殺貧民窟的基督徒,他萬萬想不到基督信仰却屠殺了希臘、羅馬的萬神,最後,羅馬帝國實質上被基督宗教所消滅。明鄭的叛將施琅,師法姚啟聖、萬正色之利用媽祖,假借媽祖神話征服台灣,入台首務之一,請媽祖神像霸凌明鄭的玄天上帝,更派遣福建等地和尚,來台海港普設道教的媽祖廟。國府解嚴前後,統戰一樣以媽祖為先鋒。然而,媽祖分兩派,一派暗地裏反清復明,一派崇清臥底。人鬥而後神鬥,我身為北港子弟,感受複雜而難堪!
而玉珠女士在終戰前、後,面對不同政權在認同上的困擾,畢竟還有大葉護持的神主牌可引渡,但引渡之後才是更進一步折磨的開始,表面的折磨很膚淺而現實,引爆點即228事件。引爆之後,很容易地,朝向台灣人自我覺醒的道路前行。然而,「自覺」才是最大的困擾與晦澀難測。大多數渴望「自覺」的人,走向現今的「台灣意識」,但所謂「台灣意識」迄今為止,在信仰、屬靈的層次上,始終擺脫不了中國神明、宗教的糾纏,因為絕大多數的人,從未真正自覺。
自覺如同禪悟,我看不出有人瞭解或體悟禪宗是中國佛教的最大、最根本的勁敵,但禪宗自始迄今恆處弱勢,只以隱性文化晦澀地存而不存,有而不有。套用佛教的術語,一個人的覺悟,可以從五官知覺走到意識之後,內掘進末那識,乃至阿賴耶識或之後,也就是屬靈的神祕體驗,聽說,那裏有絕對的自由。但這些都是胡說八道,因為說不得。
玉珠女士從兩大政權的現實生活中的撞擊,激發出本心的自覺,認為自己人管自己不是更好嗎?如果台灣是個獨立的國家,只是像個現今任何正常化國家而已啊!為何台灣人不能覺醒?如果台灣人相信或信仰台灣人的靈魂來自台灣的土地,台灣人擁有自己在地的聖山,死後必也歸依在地,不也可以為台灣生、為台灣死?台灣人本來就擁有自己的圖騰、自己的信仰啊,為什麼廣大的台灣人都不瞭解?為什麼大家碰到真正的問題,都只在表象的現實界製造語言的障礙、詭辯,以及創造性的模糊?

§ 執教與228
戰火中玉珠完成學業。終戰前一年,她開始執教鞭。而日本教育的內涵,玉珠個人人格的特徵,以及艱困社會環境,融匯出她扮演教師角色的表現。她執教4年歲月的期間,恭逢台灣歷史上最重大的苦難與變遷。
終戰前,台灣竭盡一切支援人力、物力、財力,加上許多重點軍事、經濟、都會港口區悉遭美機炸成廢墟。基本生存是台灣人的最大願望,不可能照顧到教育面向。而戰時一切朝唯用看待,校地不得浪費,教師必須從事稼穡,稻作、菜蔬、瓜豆、綠肥,樣樣自行生產。學童通常因家中貧困須做苦力,以及躲空襲等,無法到校。玉珠不只擔任課業上的教師,各種生活能力、技藝皆屬課程內容,例如農事、烹飪、縫紉、生活衛生……,玉珠同時也是社區救濟員。由於家庭環境優渥,玉珠將教師特別配給的布料、衣服、米糧,以及校園的收成,在她可支配的範圍內,賬濟需要孔急的學童及其家人。「除了衣食,我也經常在學校為孩子們洗頭,因為貧困孩童往往長滿頭蝨……孩子從家中帶來大水桶,我買藥水,加熱煮過,而後,學生們一頭栽泡藥水中,噁心的蝨子迅速地鑽跑出來,然後再幫孩子洗淨……」;「老師不只是老師,同時也是母親,在每一個生活片段中,貼心照顧與指引。身為老師掌握著學生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且藉由親切的照顧、警告、訓誡、讚揚,從而指引,並以身教,賦予每個孩子終生無邊無際的影響」;「生活裡瑣碎的關懷與照顧,奠定孩子與我之間深厚的情感,我也從教育的探索中成長……教學內容的編排與設計,完全依靠教師一磚一瓦的建構。沒有教師手冊、沒有教學指南、沒有資訊系統查詢……每一課程端賴教師自行絞盡腦汁、使盡渾身解數編列教案,編寫完成再請校長修正。當時,特別重視動機的引導,讓學生從生活體驗中抽絲剝繭,慢慢自行找出答案……
該等年代,師權是崇高的。「課業部分,我是嚴師。例如數學題學生寫錯,我重新示範完整演算。學生表示聽懂之後,我發下白紙要求學生再寫一次。再錯,三、四次都不進步,我就體罰。有時孩子的手心會被打到流血,孩子噙淚我也哭。哭完再繼續努力,就是不能放棄學生。晚上為學生補習,所有費用我付,另買食物給學生當宵夜……
……不僅在學校教學,假日更需至軍隊勞軍。老師們化身皇軍慰問團到朴子軍區,當時,神風特攻隊駐紮在此。我們自己編舞、編劇、製作舞衣及道具、配樂等等,每次表演得須準備二、三個月,一年表演三、四次。表演都在星期天的上午舉行,每個表演約2小時。此外,我還教導社會青年訪問團的歌舞;自己也演吹口琴……
整個台灣社會幾乎人人自重、互重。這股力量使得終戰前後,即令無政府狀態,社會等同於平時的穩定。終戰後,「國府據台,反客為主的語言政策,首當其衝者即教師,我們熟稔的語言、文字一夕被摒棄,北京話瞬時取而代之。課堂上的教學,除了意識形態上必須逃避集權的迫害之外,語言頓時變成最大的挑戰。每當學生放學後,我相當努力地自我進修……
「終戰後,日本人陸續被遣返,中國人漸漸來台。剛開始,街坊鄉親聽聞祖國又是戰勝國要來,大家無不興高采烈、張燈結綵,可謂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當時,東石是個小港口,少數的中國軍從東石上岸。上來的中國兵很刺眼,一個個懶懶散散,好像猖狂的山賊出籠。相對於打敗仗離台日軍的秩序與整潔,中國軍的粗魯與邋遢,極其不堪的軍容與軍紀,直是天壤之別。真正打敗日本的,是美國而非中國。台灣人民的心頓時冷了半截……
「中國帶給台灣人的第一個難題便是繁多的傳染病,霍亂、鼠疫、天花、拉吐症……不一而足。朴子地區首因傳染病過世的,是身體強壯的蔡陽明醫師,第二個喪命的便是我的四姑姑,她得了紫斑性天花。入斂時五官滲著血,屁股也出血。之後,我姊也罹患天花……
「中國兵仗恃著槍桿子硬,對待台灣人民無視基本尊重與人權,在鄉里間經常傳出搶案與盜竊。他們囂張的行徑和貪得無厭的心態,甚至連居民掛在屋外晾乾的衣物,或水盆等微薄物品,都會被順手牽羊。台灣人民不堪其擾,乾脆不放任何物品於戶外……
於是,「烈日焦土的台灣,治安極度敗壞,流行病猖獗蔓延,通膨導致物價總體而言,上漲7千倍以上,舊台幣4萬換1塊錢……彼時,我的薪水都被記帳,6個月後,拿到的鈔票等同廢紙……
1947227日,婦人林江邁在台北天馬茶房前賣私煙,被台北專賣局查緝員查獲,欲沒收林婦香煙及款項,林不予,苦苦哀求拉扯中,查緝員以槍托擊昏林婦,林婦頭部出血。圍觀民眾羣情激憤,向查緝員理論、抗議。查緝員開槍擊斃一市民,於是,全面累積的憤慨與不滿一發不可收拾。28日上午,群眾前往專賣局(日治時代即鴉片專賣局)抗議,衝進台北分局搗毀文卷、毆傷3名職員;下午,民眾集結於行政長官公署前示威、請願,陽台上憲兵開槍掃射,死傷無數。由是台北騷動。民眾更進入廣播電台,向全台人民廣播經過,並呼籲群起抗爭。於是各地紛紛響應,募組自願性的臨時隊伍,最具規模者如中部的「二七部隊」。
31日或2日,朴子居民看見人民自願組成的隊伍沒食物吃,婦女會會長黃秀英遂號召大家募集米柴,製成飯糰,送去水上機場給台灣『兵』吃,我也參加……我們造鍋煮飯,捏成飯糰,加點鹽巴,用竹葉包起。做此事只是如同街坊鄰里互相幫點小忙,極其自然。當時台灣民風淳樸,人多善良,大家情感濃厚、守望相助……
38日傍晚,中國鎮壓軍登陸基隆,瘋狂掃射碼頭工人。9日攻進台北城,繼而南進,一路屠殺與鎮壓。當時,嘉義人民深怕水上機場的軍隊會進入市區傷擾人民,乃前往機場圍堵,防其外出。期間,由嘉義各界德高望重的士紳菁英8充任和平使者,入內談判,卻被鐵線綑綁,其中4人十多天後,與多名地方仕紳被槍殺於嘉義火車站前示眾
「記得有一夜,子彈聲浪轟轟咻咻作響,轟響了整晚。隔天一早,一些朋友慌張來找我父親,『蔡桑,卡緊咧啦,死真多人喔!若不趕緊處理,會爛掉生蟲喔!』我爸立即叫師父、工人裁訂棺材,免費收屍火葬,或儘速令其入土為安……
228事件不久後,有天午後,我正在教室批改學生作業,警察突然出現,將我帶到警察局,扣留、偵訊。他們反覆追問我為何參與捏飯糰,何人是號召者。我當然有參加,當時我教六年級,我帶6~7位到現在還有來往的學生,挨家挨戶去要米、木柴,我用大衣盛裝生米,我們以磚塊架起飯鍋,水煮後,篩起米粒捏飯糰,拿去給台灣兵吃。也不知是誰人去告密,總之,我就這樣被抓。我當然知道是誰號召大家的,但不能說,一說那人就得死,那人的兒子已經被囚禁了。我年輕,更不知國民政府的兇殘惡毒,憑一口氣,只說不知,充其量說:我們只知做給阿兵哥吃,怎知是台灣兵或國軍?他們利誘、恐嚇我:『妳是做老師的,特別尊重妳,否則就用刑,妳不講就不放妳回去。』當時若抓到犯人,往往鞭打、酷刑得悽悽厲厲。
我不理,就被關到天亮。該天晚上我沒回家,父母一直很焦急,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到了10點多,父親先到學校找人不著,跑去問校長,校長也不知。父親到處問人,也問到涂醒哲醫師的爸爸。父親心急抓狂,也不知問到何人才知我被關在警察局。當時人被抓,隨時隨地可槍斃,父親當然抓狂。深夜了,父親找到『有辦法』的人,給他一疊錢,却沒消息。父親更急,後來,間接找到朴子的警察局長(今還住在中興新村),總算在早上釋放我。
父親“氣得七竅生煙,拿起枕木條要打我。我從小到大,第一次父親要打我。母親在旁制止說:你要打死她,歸去就不要救她回來!父親回嘴:『自己打死還是勝過被人槍斃!父親還狂罵:為什麼別人家的女兒都乖乖地無代誌,她却跟校長吵架,又被警察抓?
父親在飽受驚嚇後,堅決要我放棄教職,他深怕我再度陷入危境,不讓我出門。校長到家中請求父親讓我教完六年級的畢業生,因而我陪伴學生們至8月考完試後離職。
隔年(1948)131日我決定走進婚姻。
事後想起,我之所以被抓,應該是有前因的。之前,朴子有國軍來進駐,有個連長要結婚,指定要我當伴娘。我爸拒絕說:妳去看看,打死妳。幹伊娘!我也不要去,台灣人沒這習慣啊。我告訴校長:您要叫我去,我就辭職
我想,大葉或也是性情中人吧?!
試問,玉珠前輩在台灣近代史上最艱困年代中,她受到的教育及她的施教內容,若依理論堆積如山、論述多勝垃圾堆的現代教育水準,前後相比較,如何?
試問,中國清朝腐敗,苟延殘存的大法寶即出賣台灣給異族;國共內戰,敗方逃竄台灣,再度踐踏台灣人,血洗台灣土地,台灣人爭點尊嚴還得被冠上叛亂罪、思想犯,動輒誅連九族!而走過兩朝代,驚嚇見證悲慘世界,且在之後噤若寒蟬數十年的玉珠前輩,她有無發聲的權力?她對台灣人的恨鐵不成鋼,她日時想、暝時想,時而想一想,哭一哭,現代人是無能理解啊!玉珠還算是絕對輕微、幸運的行列之一,她的痛不在現實界,她早已覺悟整部台灣史、台灣人去他媽的原罪與悲哀!她的苦悶,代表一個有格有調的知識份子,在時代不斷錯亂之中,在真相與謊言、在忠厚老實與奸詐凶殘、在大是與大非、在平凡與神聖之間,挺起骨幹,代替眾生承受爭取屬靈尊嚴的不斷受挫啊!
而且,她是才女,必然也在20世紀的道德、威權之下遍體鱗傷。雖然她從未提及她被壓抑,而我敢大膽推測,她婚後完美的家庭,必也抑制了她潛存或螫伏的才能,而這方面,想必子女的孝順殆已彌補;她兒子就曾經這樣描述母親:「恨不生為男兒身!」
「台灣在停戰後,接著美國人來,但美國好文化沒吸收,專門挑爛東西猛吃;中國文化、中國人何嘗不是很多好內,偏偏盛行的都是惡質、反淘汰……」;「昨天在電視上看到阿扁和他的母親,哭了一下午,昨夜也睡不著。今天若是我兒子被誣陷入獄,我做母親的該如何?」;「劉○○,她媽是我南二女的學妹,新營人……嫁個老不修,連公文也敢竄改……」;「我很後悔當年幫張博雅競選,她們張家從許世賢到她們姊妹的選舉,踩著腳踏車,挨家挨戶地幫她拚。當選後,再一一去道謝……1991年第一次,台灣參加世衛組織,李鎮源、沈富雄等人都去,我夫婦跟在日本的兒子、媳婦、二子等個人自費參加。當時她當署長,最後的party,她出來講話,還是只說中華民國而不說台灣,我向她說:不對吧!為何不自己說台灣?實在很不甘願,她當時回答:『歐巴桑,嘜按呢啦!』」;「林義雄,我覺得很感心吔,但我認為他應該真正站出來,他有地位、有名聲,但他不夠勇敢……

我在訪談玉珠前輩的過程裏,查覺她的語言中,不時有著一種她自己未必瞭解的形上內涵,我的筆拙,無能替她和盤托出。當她敘述自己的生涯歷程,只求準確、真實,言詞純粹具象,也幾乎沒有形容詞,然而,一旦臧否人物、論時事,則直言不爽、節氣懍然,且不時扣住大格局大原則、主核心。也就是說,小我是布衣粗茶淡飯菜根香,大我則是空谷幽蘭,花香滿溢、經久不膩。


2-1

陳玉峯

(2013.8.29)


感恩台灣這片天地、眾神!
現場先進、朋友們:大家好!
所有站出來反核、廢核的團體、個人,在我心目中都是天使,我只想成為您們的僕人、跟隨者!
我們今天沒什麼神秘貴賓,所有出席者、正在連署中的共同發起人,都是堂堂正正、磊磊落落的反核、廢核者!
政府無能的,由我們來;權力、錢勢做不到的,我們來做。我們要爭的,是世代公義,是生界的保全,是永續大愛的信仰,是普世價值,是人類尚未存在的善良與道德!
幾個月前我打電話給文壇大師李喬前輩,邀請他1010日一齊到核四廠前,升壇、誓師、開走,我很沒禮貌地講了一句:即使您倒下了,我也會扛著您的神主牌繼續往前走!我以這樣的精神宣佈,《廢核四百萬人環島接力行腳》運動正式展開。
從各種民調資訊顯示,立即終結核四的現今關鍵或決戰點,在於中部、南部及東部民心的覺醒,因而有必要發動「廢核四百萬人環島接力行腳」運動。
半年來,全國公民賦予政府霸權最佳廢除核四的機會,但昏庸寡頭卻始終頑冥不化,寧願耗損更大的社會成本,作困獸之鬥。如今,公民團體已發出決戰公投的動員,在此再度對政治人物們作最後呼籲,全面護土倒戈,宣誓立即廢核四,回歸良知與主流民意。
於是,公投決戰業已開打。全國人民必須正視,公投的實踐,代表主權獨立的國家;公投,正是人民行使直接民權的一種方式。核四公投,相當程度反映台灣人民承不承認我們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投票率的高低,某種程度亦可代表台灣人民擁護主權或自我放棄、自我尊重或矮化國格的指標!全世界的人都在注目,台灣公民值不值得尊重或尊敬;全國公民也正要展現,終結次等人民或次殖民地的歷史陰影!
《廢核四百萬人環島接力行腳》的重點,在於喚醒並培植基層、青年公民意識暨新團體的誕生,更朝向偏遠地區開疆闢地,決戰中、南、東。我們只求付出,我們將支援任何的公義行動,而廢核四是首要目標。
我個人數十年環境運動的資歷,差不多已夠資格成為現今青、壯公民的僕役,為青、壯世代公義的領導人掃掃地、送送茶水、打打雜。我在此誠懇地宣佈,各位以及正在連署的共同發起人,您們已經成為我的導師;全國各地青壯一代的朋友們,已然成為我的領導人。我們在此,完成世代交替、薪火相傳。今天,我們五代同堂大反核,今年,將是廢核民國元年。
2013829日康芮風雨中,假台北市梅哲音樂館舉行廢核四接力行腳運動正式啓動記者會,
主講席左起依序為陳月霞女士、史英教授、高成炎教授、林俊義教授、李喬先生。

林俊義教授發言,其乃台灣第一代反核人士之一(2013.8.29;台北市)。【陳玉峯 攝】

§廢核電、清核廢
其次,請原諒,我也必須誠實地說,核四存廢對我而言早已是過去式,核四根本不可能運轉而不出事,核四的廢除,只剩政客們利益得失估算點的遲早而已!
令我坐立不安的是核廢,台灣如何清除核廢?!
現今想得到的清除核廢有幾類:
一者將核廢打進很深、很深的地下,往地心送,讓冥王去解決;一者向外太空推出,讓上帝去煩惱;一者全球公開招標,看看須要多少錢,那個國家、任何地區,永久存放核廢而可對全球生界最低危害的可能。這三者都必須訴求全球或合宜國家的合作。
再者,台灣早就該推動「生產者必須為其產品負責到底」的國際運動。二、三十年了,我們在課堂上每每強調,產經企業、任何行業包括教育,必須為其「產品」向地球生界負責,則我們有必要將台電三十多年前,跟奇異等等公司的契約翻出,大打國際官司,要求其回收核廢,或至少協助如何善後,另一方面,串聯全球仁人志士,推動此一世界性的全面運動。
至於蘭嶼核廢,核一、二、三,在終極處理之前,如何打造相對長期性的「核廢塚」,必須審慎而儘速提出完善的實施方案。又,如何肢解或自由化「怪獸電力公司」,則是我們下一步將提出的計畫。
同時,必須扼殺任何試圖讓核一、二、三延役的念頭或作法,杜絕死灰復燃的種種可能性!此外,核四廠建物、廠址等,理應規劃為對在地生態、民生、經濟或文化等用途,迴饋、補償在地人反核三十餘年,精神及物質上的損失。

§接力傳承與創造
接力行腳包括時、空及主體場域的薪火相傳、更新創造。我現在將主持人的角色,交付青壯世代。關於廢核等內涵,部分已寫在本運動共同發起人邀請函,以及附錄之中,不再作口頭報告。


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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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24日 星期六

只有不瞭解科技的人民才可能支持核電



在核能反應爐中融合的,不只是放射性金屬,還有恐怖的政治權力、一小撮人的私利私益,台灣後代的重大風險,以及當權者無可藥救的無知與傲慢。
科學與科技是在十九世紀中葉才堅實結合的,尤其從培根倡導的「科學知識就是征服自然的力量」之後,強勢的船堅利礮,在帝國主義、重商主義的推波助瀾下,進一步利用「社會達爾文主義」,發展出慘絕人寰的種族迫害,充滿霸道的生物(基因)決定論、科技至上的機械論調,正是導致二次世界大戰,以及今之人類環境困境的根本原因。
科學是中立的?
三、四十年來,科學哲學深沈的反省,從科學研究的內容、方法、科學知識、科學家、科學的社會性、動機之檢驗,對一九四~五年代的,所謂科學典範之「蒙頓標準」,也就是:「科學是中立的,為科學而科學的;科學知識是任何人皆可創造的,沒有特權;科學是創新的,對未知的發現;科學家對一切存疑」,早已隨著原子彈在長崎、廣島的爆炸而煙消霧散矣!
如今,稍有科學理念的人,大都可以深切瞭解,沒有「純科學的科學」,只有「某些人類的科技」,科技充滿社會化、秘密化、軍事化、官僚化、政治化、特權化等等,科技愈進步、愈精密、愈複雜,也就是科技愈集中化之後,必然導致政治的集中化;為了控制像核能如此複雜的科技,政府不得不獨裁!
科技背後是政治特權
不幸的是,台灣歷來所倚重的科技官僚更是徹底的政治化、秘密化、軍事化,數十年來,以科技獨裁掛帥的背後,是實質的政治特權之獨裁!李登輝宣稱核四的抗爭是源於「民眾對科學與科技發展的信任度不夠」,充分代表台灣長年來,唯科技主義的霸道與骨子裡政治的獨裁,顯現出無可藥救的無知與偏見,也就是說,一旦透過政治威權,決定某種科技是台灣「唯一的選擇」、「既定政策」,之後,再反過來罵人民對科技的信任度不夠,不支持既定政策云云,這不是土匪特質的霸道是啥!?如果核電真是經由全民對核電的充分討論,經由人民真正瞭解科技的種種不定性、偏見及風險危機,夥同對台灣正負面多重思辨的比較,再予決定核電是否為台灣唯一的能源發展,相信更能贏得台灣人民的認同;透過公決且共同承擔此番決定的後果,相信才是科技及政治的民主化途徑之一。(即令如此,仍然欠缺世代正義的考量)
科技發展是誰決定?
科技主義者不斷標榜科技中立的神話,然而,誰來決定發展某種科技?誰選專家?誰來做如何的設計規劃?科技中立到其可自然發生?事實上,諸多科技的背後,皆存有特定政治或其他的意圖,歷來許多科技的發展,不都是為解決國家或社會特定的議題為導向?科技發展原本即寓含政治決定論,人民又將透過何等管道,可以得知國家選擇了對整體人民、土地環境及世代未來最佳的科技決策?
科技發展到今天絕非早期天真的技術而已,許多科技有可能導致人類命運的重大改變,像「基因重組」、核能及核武、電腦等人工智慧,甚至於發展出科技的本身或本質充滿著爭議性,也就是略為激進的人士所宣稱的:「有善的科技、有惡的科技」。有些科技寓含專制與獨裁的邪惡特質,核電就是如此的惡靈,至少在台灣,核電的發展,與過往「反攻大陸是政府既定、唯一的國策」、「三民主義是我國既定且唯一奉行的主義」如出一轍!今夕何夕?「既定且唯一」的誤謬何時得免!?
「萬一」不幸的核電
核電廠及其萬年作祟的廢料、龐大難料的風險,違反了對待生命的重大原則,也就是任何對生命有所危險或潛在性危險者,公權力有必要盡全力杜絕之;只有專制霸道的政權,才會冒人民「萬一」不幸的危險,行使對某種權益有利的政策!如果,台灣人民充分瞭解當今高等科技的本質,如果,台灣人民充分瞭解台灣科技的水準與科技的倫理,而心甘情願地選擇核電,我們也有權利站出,說明另一種反省的聲音。然而,筆者堅信,只有不瞭解科技的人民,才可能支持核電,當局在行使霸道的獨裁暴力之後,還要怪罪人民不信任科技,既不厚道更不衛生!
                                                                                            ──民眾日報 一九九四年七月二十一日
                                                                             ──收錄於陳玉峯,1996,生態台灣,晨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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