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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7月17日 星期一

【澎湖子弟海洋心(三)】


陳玉峯



俯瞰澎湖,許多美好的文化資產正急遽消失。

澎湖最重大的隱憂不是政治、經濟或軍事,而是氣候大變遷。
先前我以郭自得前輩及郭長生教授父子的童年開講澎湖記事,今天我想先談澎湖重大的危機,而以2003年我發起搶救吉貝島為例,說明之。
2003725日,交通部觀光局澎湖國家風景區管理處公告,要將白沙鄉吉貝島沙尾的兩筆國有土地,以2千萬元的代價,將陸域22公頃、海域210公頃的領土,出租給財團50年,開發為停留型的國際休閒渡假區,而以總量管制方式,讓財團享有最大規劃及發展的空間,包括國際級住宿設施、休閒購物中心、港口門戶、諸多水上活動等等。
訊息曝光後,已往生的前輩作家陳冠學先生連續寫了3封信給我,夥同民間團體來電、來信,希望我挺身而出,號召運動,反對此一出賣國土、欠缺遠見的官商勾結,因而在發起運動之前,我前往吉貝島勘調生態地況,從而提出台灣創設海平面升降及永遠性生態觀測站的呼籲。
當時我對該計畫的質疑如下:
1.20世紀全球海平面已升高10-20公分,假設暖化不再惡化,且保守估計,則吉貝嶼「出租」這50年內,海平面至少上升5-10公分。這只是就全球平均值的估算,台灣真正的數據可能是1.5-2倍。
海平面每升高1公分,全球海岸線平均將後退1.5公尺,海水向內陸大舉入侵,滷化沿海淡水層,原海灘、耕地將隨之消失或滷鹽化(何況澎湖因黑潮支流流經,海水鹹度多了4度,因而鹽化程度更嚴重。海水中的含鹽總量叫做鹽度或鹹度(Salinity),即1公升海水所含有鹽量的公克數,一般海水平均鹽度是千分之34.7,全球暖化導致海岸地區的鹽化加劇。又,台灣海域以溫深鹽儀(CTD)的測試,含鹽度存有多層次複雜的變化,一般說來黑潮是高溫高鹽沒錯,但上述澎湖海域多4度,只是某些數據而已!),則其所造成的全面化、連鎖性的影響,當局根本不清不楚,更無因應策略,如今只為迎合特定財團或權勢者一時性起,就要「賤租國土」,人民有權說不,人民更有責任拒絕!
2.以馬爾地夫為例,其硬體措施被要求所有建物總面積均不得超過島上陸地的5分之1,高度不得超過樹木(註:我真欣賞此項指令,因為它完全吻合我數十年生態經驗的自然智慧!),而且,各島必須自給自足,不得自島外取水或輸電,更不得棄入海中任何一丁點廢棄物,同時,對海上、海中活動、運動的種種管制更是滴水不漏,因而馬爾地夫被世界旅遊組織甄選、推崇為永續旅遊的模範。
而台灣政府呢?50年賤租吉貝島232公頃陸、海域,要價2千萬而已,還要護送財團種種優惠?
3.此項我分析吉貝島地理、地緣與國際旅遊網的關係,斷言吉貝島成為全球或國際旅遊勝地的成功機率幾近於零。
4.開發招標吉貝島國土相當於賤賣國土的圖利私人而已。
批判之後,我提出替代方案:打造吉貝嶼成為生態旅遊研究島。
如果政府只為了2千萬元,則我們發動1萬人,每人出2千元,就可以打發這種小眼睛、小鼻子、小氣孔的不入流政府!
當年我提出的具體辦法如下:
1.以國民信託方式,由研究及民間團體承包,將吉貝嶼(或澎湖其他島嶼)規劃為專司台灣海峽海平面升降的紀錄站,以及生物相變遷研究的永久樣島。設置一、二條巨大標示帶,由海向陸域最高點,讓台灣向世界宣佈:身為地球公民的一份子,我們關注陸海變遷的地球大命題,並定期向世界公佈我們的研究結果。
2.結合全國大專院校相關科系,成立「全球環境暨生態變遷研究組織」,定期匯刊研究成果,並支援各級學校環境教育海洋文化的自然教室。則每年度控管的人潮足以帶動澎湖經濟的長期發展。
長期以來,澎湖由火山運動所形成的六面柱狀玄武岩、繁多海島的海洋景觀、海岸珊瑚礁岩、海中茂盛的生物相、東亞區候鳥的中繼站、洋流洄游的海豚等哺乳類動物、陸域半沙漠疏林生態系,夥同台灣單位面積最豐富的人文史蹟文化遺產,我認為澎湖是台灣低地最珍貴的海洋文化王國,只要稍微多出幾位獻身鄉土、大公無私、心胸格局寬闊的人才,澎湖絕對不會是今之澎湖。

澎湖不只擁有豐富的人文史蹟文化遺產,也是台灣低地最珍貴的海洋文化王國。

然而,全球海平面上升的速率愈來愈快速,1992年迄今,平均海平面上升了7.5公分,預計到2100年,全球平均將再升高28-98公分。澎湖大小90餘個島嶼屆時不知將剩下幾個?相關連鎖發生的變化,不知台灣人知多少?
想我一生獻身山林40餘年,也許我該將餘生投入如澎湖等海洋文化?!畢竟我剛剛稍加瀏覽浮面澎湖,就已燃起無窮願力,幻想著我可以帶著學生逐島做生態調查,一步一步口訪各島嶼各據點數不清的草根軼聞故事,編織數不清的史詩與歌劇,讓大洋中的珍珠串與星空相輝映,好讓魚貝心音與台灣人的美夢合一。
澎湖啊!等著我來!

2017年7月15日 星期六

【澎湖子弟海洋心 (二) (下) 】

陳玉峯
§ 澎湖之旅
2012101516日我前往澎湖為的是前一年,我跟已無知覺的郭自得前輩講的一句話:我會去澎湖探望您。也因郭長生教授熱心的引導,從機場開始,讓我有機會稍微瞭解他,也藉由他,從另個角度看澎湖。
由於台南機場是屬於軍事機場,而我不知,我拍攝了我們要搭乘的長榮客機,馬上被安全人員要求清除影像,而後登機。
跨海峽西飛,我眺望著一頃藍海青天,想著所謂的「兩岸」,千餘年來的滄桑。
此行,我記錄所見所聞,而強烈的時空族群錯置感提醒我,要瞭解澎湖很困難,因為這系列台灣史前史、陸海際遇史、全球運會火花的島鏈、中國自宋代以降的「兩岸」滄桑,通通壓縮在諸多島上流變的地景或地貌,特別彰顯在五步一大廟、三步一小祠的族群記憶中心,絕非膚淺旅遊所能窺及。
我隨意舉例。
郭教授先帶我投宿旅店,再到他在啓明街的老家。他老家斜側有家大廟,主要是奉祠玄天上帝,也就是鄭氏王朝的主神。而玄天上帝左側是準提菩薩,也就是「海盜」時代最寬容的一尊菩薩。一般奉菩薩之名唸咒都得齋戒、淨身,但持準提咒卻不用,殺過豬的屠夫、剛搶過劫的強盜都可馬上持咒,是我所知道的,最是「百無禁忌」、「大寬容」的菩薩,我將「準提菩薩」視為台灣無政府(主義)時代的代表性神明。而準提的旁側是孫悟空,再左側卻是觀世音,簡直漫無章法,其實是反映時代與政治的錯亂。
又如中央街的「施公祠」(祭祀施琅)附近,有間「陰陽堂」,似乎是「絕無僅有」的一家,奉祀的是陰陽都司、白衣吉神(七爺公)等。所謂的「七爺公」,據說是漁民從海中撿起的一個(神明的)頭,後來再加置金身。日治時代憲兵隊要拆除這間小祠,「七爺公」大顯神通,嚇得日本憲兵隊不敢吭聲,從而保留下來。

澎湖媽宮的施公祠,奉祀的是施琅。
「陰陽堂」的顯靈事件,再度說明「宗教」的唯一特徵,正是超自然的靈驗或靈異。每間廟宇都有它的靈驗傳說始得成其廟。然而,廟宇、寺廟從來都是特定族群、特定時空、特定靈異故事的產物,更是政治、軍事、社會、族群、一段悲喜劇的象徵性載體,特定一群人的精神座標的原點。可惜的是,大多基於政治上的理由,史實大多逸失,只留下民間信仰的虛幻銘記。
馬公陰陽堂(2012.10.15)。

              日後有機緣,我當來解析,特別是城隍廟與娘媽宮。又,19498千山東學生流亡在澎湖被迫當兵,為數眾多的學生在廟宇中被刑求、處死及填海的澎湖案,更增添澎湖廟宇的歷史血漬!
§ 郭長生教授的澎湖童年(1950年代)
現在要說的,是1950年代郭教授的童年。
1950年代暨之前的澎湖,地表景觀以榕樹、白榕等榕屬樹種為代表,大多數是鳥類播植,一部分及行道是人為植栽,反之,近30年來,則由外來入侵小喬木銀合歡,蔚為異形毒污帝國。
郭教授老家所在的啟明街及附近的榕樹行道樹,在日本人的綠化栽培下,早已綠蔭連綿接龍,小孩們從一株樹幹上爬,宛似獼猴般,跨越全排榕株連體,到街道另一端點才下樹,以致於郭教授一生對榕樹銘印深情的印記。我也想起吾鄉南陽國小,茄苳及榕樹的印象。
「小時候我頭上長瘡,我堂弟全身也都是這種疣瘡,我們都用榕樹的乳汁去塗在傷口上,加減都有效,至少可以阻止惡化。我們捲起榕樹葉片,吹出各種聲調;下過雨之後,榕樹枯枝、腐幹上會長出木耳一朵朵,我們想盡辦法要去採來吃,搆不到的枝梢我們使用竹竿、彈弓打……」
榕屬植物是熱帶雨林及乾旱地區的「關鍵物種」,從極端潮濕到海岸岩生、礁塊等生理旱地,都有許多特化性的物種,擔任動物界的「奶奶補給站」,提供食物短缺季節,渡小月的救命仙丹,因而如果某種榕屬植物消失,通常也會帶動一堆動物、昆蟲、鳥類族群的消長或連鎖滅絕,它們跟熱帶人種的生活乃宗教行為,頻常產生密切的相關,印度一些原住民還視為神靈,從而發生自然保育的附加價值,而台灣鄒族人也以榕樹為通靈或升天的管道,另以它的乳汁凝膠充當口香糖;排灣族則利用榕根與內冬子的葉片煎湯,用來治療各種傷痛,等等,聽說榕樹樹皮及氣生根還可以解熱及治療肺病。
二高東山休息站大榕樹的盤生氣根(2012.10.13)。

榕樹氣生根。

我曾經整理、調查而撰寫了榕樹的全方位資訊,收錄在拙作《玉峰觀止》(2012111 – 141頁),還把它讚美為「道德樹」!
榕樹毫無疑問是澎湖鎮島生態之樹,絕對不是只以通樑的古榕來招攬觀光客而已。通樑那棵古榕的粗壯氣生根號稱近百(舊資料說是97根),佔地面積大約660平方公尺,因為氣生根下垂且壯大之後,形同樹幹,可以支撐樹體繼續往四周發展,不斷擴充地盤,數十年前我在解說教育時,常以名酒「Johnnie Walker(約翰走路)」來形容它是「會走路的樹」,也蔚為現今解說的經典範例。
澎湖較大的榕樹還有如港子村保安宮前的那一棵,佔地面積約360平方公尺。然而,我更在乎澎湖應以榕樹,再度培育為護島聖樹,而不是如今拚命引進水土不服的外來種。
除了跟榕樹的鄉土情之外,郭教授談到他的童年記事,那是在晚餐過後,我們坐在正在翻修的娘媽宮前的榕樹下,兩個「老人」談出的憶兒時。晚餐的那家海產店據說在地很有名,郭教授叫的菜有幾道只有澎湖老饕才識貨的,例如有種狀似「三角仔」的魚,郭說那叫「咪貓長」,是魚網自海中打上來的,魚肉細緻甜美;郭教授也指著店家擺飾的,一個漂亮的、胖胖的大貝殼說:「這個花樣妍美的貝殼,名叫『督媽』,肉很好吃,而為了賣它高價的貝殼,澎湖海域都抓光了,好生遺憾喔!」
也就是在廟前榕樹下,郭教授說出他父親為他們小孩的過錯,向母親道歉而體罰自己的故事。郭教授也談出了1950年代,他小時候的狀況。我之前談郭自得前輩1920年代的小時候,現在講他兒子的小時候,相隔大約30年。
「我們孤懸海島,很單純,我爸是公務人員,上班幾乎是去奉獻、純服務的,兩袖清風。所以小時候家中的收音機,是我阿伯從海軍丟棄的木箱,裝上二手貨的收音機內機,拚裝組合的,那是家中唯一的娛樂世界。我高中時從台灣回來,靠這部古董收聽熱門音樂。而我那沒結婚的大姑已經很老了,她愛聽歌仔戲,我不懂事,都跟她搶頻道,現在回想起來真見笑!大姑很疼我,家中有什麼麥芽糖、零嘴小吃,人家孝敬她的,她都留給我吃,一點點小東西就很享受啊!
有時候我放學回來,飢腸轆轆,大姑搖一碗熱騰騰的飯,加一湯匙豬油攪拌,另再加個蛋,她說小孩正在長大,需要營養、顧身體。喔!那滋味現在想起來香噴噴的!唉!家庭不見得要富裕,那種關懷的感受,其實比什麼物質都要好。我們的左鄰右舍大家也都和睦相處、相互照顧,大家有什麼東西也都會分享!現在呢?鄰居老死不相往來,隨人顧生命。而過往那樣的人情味,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才能找回人世間的美好啊?!……」
「我們小孩子常去撿銅管仔,去跟『吧ㄅㄨ』換芋仔冰,因為要一點零用錢太困難了,我們的記憶卻也因為貧窮而自食其力,留下了很多溫柔的幸福!
我們喜歡打陀螺。因為我阿伯是木工,在海軍工作,他從軍中撿回來好多木料打製陀螺,而製作或遊戲陀螺存有許多的訣竅。
我們在土地上畫個圈,一開始大家猜拳,最輸的人的陀螺放在圈中任人輪流打。打的人一旦打出的陀螺無法站立轉動,也就是死了,就得放進圈中任人釘。被釘出圈外的,就再度復活釘別人。
為了打傷別人的陀螺,有的人就喜歡使用斧頭釘,很想將別人的陀螺劈成兩半,可是斧頭釘不容易存活,打了幾次也容易變鈍。為了防守被劈傷,選擇堅硬的木材做陀螺以外,還不時將陀螺浸泡在餿水中,讓糜汁滲透進去木材纖維的間隙,據說可以堅硬如石頭……
還有『避防空壕』。因戰亂,澎湖到處都有防空壕。許多防空壕日久荒廢,有的很深、很長,特別是阿兵哥挖鑿的戰壕,裏面黑壓壓的。小孩子從這端鑽進去,另一端跑出來,大家比賽誰鑽得最猛、最快,就可做頭人!
我們玩尪仔標,金丸紙、蠟紙,上面有圖案、花紋,大多是包糖果的紙。吃完糖果,將糖果紙洗一洗、擦乾,夾在書本中,讓對方翻,被翻到了,糖果紙就歸對方……」
「廟口很好玩,不像現在假日都在擺攤。我們到廟口爬石獅,騎上騎下,但天后宮這裏不是我們的勢力範圍,東甲間才是我們的天下。小孩子通常不會跑太遠,大致有個距家特定的半徑範圍。
我們愛看戲、布袋戲、野台戲。我們也喜歡跟大人進去戲院看那種免費的半截電影。過往台灣偏遠鄉鎮的電影院都會在散場之前的5 – 10分鐘,開放讓人進去看戲尾,算是一種廣告的手法。沒錢的小孩想看全齣戲,就得機靈地跟大人進去。你得察言觀色,判斷那個大人願意帶你進去的可能性較高,有的大人樂於幫忙,有的不理你。我家不可能讓小孩去看電影,因為大人們認為那是奢侈浪費的無用娛樂,不認為電影有何正面益處,不過是純玩樂而已。
澎湖因為地緣、戰爭,都是國民黨及軍方在管控。報紙是建國日報,其實是黨報,只會歌功頌德拍馬屁,我們沒人愛看。我們去圖書館儘找些較有黃色色彩的小說看,看一看,打打手槍……」
其實郭教授郭的他高中暨之前的澎湖,跟台灣的窮鄉僻壤沒有兩樣,我的童年也都上演類似的劇碼,而澎湖不同的是小海島的戰地,那等氛圍似乎不易在短暫的尋常談天中烘托出來。
那天晚上,郭教授跟我說最多、最精彩的是他大學到本島,系列在學術圈的履歷,道盡外省黨國體制下,師大、台大、中興等等,乃至他任職的大學的黑幕及尋常台灣人的悲辛及趣聞,因為不在澎湖,我就不予介紹。
20161016日,除了郭教授帶我去看他父親的骨灰奉置處之外,他騎機車載我盡覽媽宮各據點,我則每廟必看,拚命想要在歷史的殘紅夕照中,觀進時空歷史的深厚度,對於中正堂、荒廢的眷村保留區等,也盡可能收集任何資料與拍攝。奈何時間太短暫,除非我在澎湖蹲點、生活一長段時日,否則我寫得出來、講得出來的東西,只不過是學者、專家慣性的資料引述與穿梭,或如報章雜誌的膚淺面,欠缺深度,也沒靈魂啊!
 
澎湖觀音亭(2012.10.16)

中正堂(2012.10.16)


2017年7月8日 星期六

【澎湖子弟海洋心(二)(上)】

                             陳玉峯
        幫助我翻譯日文古學術報告2、30年的澎湖人格者郭自得先生,我念著要去看他、當面致謝,結果我都沒有前往。最後,還靠藉當時96歲的他,在昏迷中發出的某種念力,提醒、協助我突然連夜趕到台南奇美醫院探望他,是他免除了我在世時,違背自己承諾自己的愧疚。2011年12月3日深夜近11時,我抵達病房,向安詳深眠、心跳恆定的他致意,誦唸《心經》,並與郭長生教授合作,為他淨身。
       離開病房前,我向他說:歐吉桑!我會到澎湖看您的!
       3天後,2011年12月6日晚上10時55分,心電圖的跳動趨於水平一線,相隔我到來,大約整3天或72小時。
郭前輩遺囑交代,馬上火化,不做告別式,不通告親朋好友,無聲無息返回澎湖,骨灰進靈骨塔。2011年12月9日夜晚,我致電郭長生教授,才得知他往生的訊息!
       2012年10月初,我電繫郭長生教授,我要到澎湖看他爸爸。於是,我們相約10月15日在台南機場會合,飛澎湖媽宮。現在我要說的澎湖人的故事就是郭長生教授。

                                  郭長生教授(2012.10.19)。

        郭教授的人格特質至少一半以上傳承自郭自得前輩,他恬淡自安、客氣謙和,他的字典中找不到架子、面子、名聲、地位之類的東西。他的博士論文以及專精的內容,就是一般人永遠分不出芋仔、番薯的「雜草」,禾本科與莎草科。
     我們在台南機場見面、購票、候機時,我問他:
    「你學莎草、禾草植物,對人生見解有何影響?」
     他答:「沒什麼影響。我去荷蘭學習,問我老闆為什麼他研究莎草科,他說啊就工作啊!運氣好的話,恰好是我愛做的,那就是幸福,否則就只是個工作罷了,要生活就得工作。反正東西那麼多,永遠研究不完嘛,台灣人說緣啦!當初我要研究時,去跟隨做禾本科的許建昌老師,他叫我做莎草科,沒必要重疊嘛,咱生物就這樣啊,種子飛得愈遠愈好,別跟自己的父母競爭養份啊。大概只是這樣,也沒特別去想。」
       我逼問:「你剛說的是因,我問的是果,是問你做了莎草後,對你有何影響?」

§ 小草人生
       郭教授侃侃而談:「草仔一向是生命力最頑強的東西,我的研究室就掛名『小草研究室』,學生叫我為『老草』,我則多多培養些『小草』,希望多產生些較堅強的年輕人,能夠擋卡久咧,不要像草莓族,不堪揪揪捏捏!所謂草根grass root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要求、期待自己要有這樣的韌性吧。說研究,只是吃頭路而已呢!……」


    
                                     小草雖小,卻擁有走過的每一吋土地。
     
     郭教授平實在敘述時,我想到的是澎湖的氣候及地體、土壤的先天條件,命盤本來就是雜草社會的特徵,也是6、7百年前汪大淵敘述的「有草無木」。我在看風水、地理或人的命格、命盤,是從整個生態、環境的活動系統在考量的,澎湖過去說是64個島,如今將一些較小塊的海中凸起也算進來,號稱總共有90個島。這90多個島,按照我過往研究植物生態的標準來論,澎湖所有的大、小島,全部都在海岸的範圍內,根本就沒有「內陸」。
     而所謂的海岸,正是地球兩大生態系的分界過渡帶,陸域及海域的過渡區或交會帶,最大的環境特色就是生理旱地的所謂鹽分地帶,以及海浪、海風的動盪不安,它是陸域生命的兩大極端區(另一即高山)。

                               海岸是地球兩大生態系的過渡帶。

      海岸生物的生命力,相較於陸域或山區,本來就極為強悍,以人類而言,更深富冒險性,也是海民,是草根中的草根。過去我調查、分析台灣人民的冒險度,以空間而言,從海岸到深山,冒險成功率從3成到9成;以時間而言,從鄭成功到如今台灣人,冒險成功率也大約是3成到9成。
       我說「冒險成功率」幾成,指的是幾成就敢拚了,就敢下注了的意思,而且這一下注,輸了,可能就是傾家蕩產、賠上性命的;贏了,還不見得確保大富大貴、賺盡一切。
       我認為澎湖人就是台灣華人海洋文化的草根中的草根,生命力強悍中的強悍,外觀卻是柔和如草,生命的質性,盡往土中深藏,而郭長生教授之專研莎草、禾草毋寧是本命土的應現啊!可是由他口中道來,就像路邊雜草,其貌不揚、無人注意,實則力道頑強而樸素無華。我們最容易看輕我們沒有的或無知的事物啊!
       我沒有理由,也完全不用讚美郭長生教授,說句坦白話,我在台大植物系當助教及碩士生時,郭長生先生已是副教授卻又來攻讀博士班,而當時我氣盛,時而覺得郭教授未免也太過謙虛了,事隔幾年,我才稍稍可以瞭解地氣與人文或整體的交互相關。

§ 靈驗故事
       從來謙和、嚴以待己的郭教授那天卻破口大罵馬政權對台灣的倒行逆施,一昧出賣台灣的行徑了,我們當時都已感知橫行70餘年狡猾暴政必將終結了,因為民心總是種奇妙的氛圍,能夠累積到發出改變力量的時候,往往是在最無力、最黑暗的時段。
        當郭教授得知我已從自然生態轉攻宗教哲思時,他也談出了他曾經兩次的感應故事。
       「1971年吧,那時我在和平初中當畢業班的導師,必須陪小朋友去畢旅,但因我有要事,只好找同事代理。學生臨行前,我找來康樂股長,塞給他5千塊說,這錢給你們去玩用,不用客氣。後來我跟吳天賞、王弼昭等人出去採集植物。由於吳體胖,走到半山腰就喊累,恰好山路旁有間廟,我們兩個就在廟裡吃中飯,其他人繼續攻頂。
       飯飲後,我突然打個盹,忽然夢見康樂那學生跑來跟我說:『老師,我回來了,那些錢還剩下一些,我會還給您的!』,我說我不計較這些,錢就是要給你們用的,你自行處理就好了,不用再跟我說這些。然後我就清醒了。
        那天採集回到家,我接到電話,說是康樂股長那位學生游泳溺死了,而溺死的時間點,正好是我作夢的時段,真不可思議啊!不知該如何解釋?
       那位小孩非常有責任感,放假時,他常會回台東探往他阿嬤,每次阿嬤都幫他洗衣服、煑蛤仔給他吃。畢旅之前他最後一次回台東,他反常,所有衣服都自己洗,好像有預感似的,我是後來聽到他的家人這麼說……」。
       郭教授的夢遇,若硬要以自然科學唯物思考的解釋,其中之一就是說,那位很有責任感的孩子,在滅頂臨死前惦記著他的責任未了,還沒跟老師結帳,這一念頭瞬間化作一種不知名的能量波,當下穿越時空,傳達到郭教授的腦波且完成對話。假設此為真,則郭教授夢醒那剎那,也是那學生的死亡點。
       無法證明什麼,也非關真假,確定的是諸如此類的靈傳或巧合,數量繁多,不時有所聽聞。人類迄今為止,對現象界、心識乃至宇宙,所知相當有限。
       郭教授接著又說了我們共同認識,曾經是台南採鑑植物入迷成痴的王弼昭先生之死。
       「弼昭在壯年突然過世前的一小段時日內,整個人變得很急切地要做很多事。他一下子找蔣,一下子找林,要人家趕快印一大堆植物文獻給他,很著急,好像在跟時間賽跑。意外的那次,我恰好在台北開國際研討會。有一群美國人知道王弼昭這怪咖自家設有植物(特別是蕨類)標本室,裡面有一些很有趣的蕨類標本,他們想要在會議結束後,到台南看王的標本,我答應美國人陪他們南下。
       就在美國人準備南下的前一天,曾景亮邀王弼昭去南迴公路採集,我一聽感覺不大妥當,因為王弼昭是個採集狂人,常常會流連忘返,而他雖然已答應美國人來訪,可是萬一到時候人卻不在家,我實在很難向人家交代。所以那天晚上我先從台北趕回台南,跑去他家問:是否明天人會回來,家人說會,恰好他家人拿著一堆我們一齊去美國玩的照片,他○○隨口告訴我:『這“元”喔!死死咧好啦!』因為王弼昭一天到晚忙生意、工作之外,假日就是瘋採集植物,形同棄家庭於不顧,而○○有時候講起話來像氣話或開開玩笑吧,不能說是詛咒。
       隔天,美國人來了,我打電話到他家問他是否在家,幾點過去較方便?
      不料,電話彼端傳來嗚咽的哭聲,太太說:弼昭死啊!晴天霹靂、造化弄人啊!
      我跟王建平開車到山上去收屍,屍體停在派出所那裏。
      王弼昭先生壯年在他最喜愛的採集旅途中猝死,固然有許多成因攪纏在一起。我聽曾景亮說,很奇怪喔,隔天不是還要採集,今晚不是該得養精蓄銳、早早休息嘛?喔,不!他整個晚上講東講西,講不停,好像這世人的代誌攏要趕快講完似的,反正就是直直唸啦……」
       王弼昭的英年猝死,對台灣植物學界來說是個大損失,他是當時台灣少數幾位民間專業的佼佼者,頗有名氣且打進國際。我跟王的交情僅止於認識且欣賞他,今藉郭長生教授的口中,寫下我對他、對台灣的惋惜與哀悼,雖然時間上已經晚了很多、很多年!
       沒有任何實證可以明確顯示人的猝死可以自己感知,否則不正可以自行採取若干自保之道;一些所謂「反常」的行為,通常只是事後聯想或誇張的不當聯結,但是,身心是一體的,生物或人的內外在狀況的確可以投射出來,只不過人們現今尚無法掌控或明確預知而已。

2017年7月5日 星期三

【澎湖子弟海洋心(一)】

陳玉峯


        台灣人跟澎湖的關係通常是久遠世代,前世今生蒼蒼茫茫的、抓不住的關係。而我這一生跟澎湖的淵源,先是在1970年代末葉及1980年代初葉,我因亦師亦友的郭長生教授緣故,得以「認識」他的父親郭自得先生(19161219日生,962011126日往生),他長達230年幫我翻譯日治時代的台灣文獻;他的故事永遠是我心目中,第一位認定的「台灣人格者」!
        說到我的大恩人郭自得先生,最讓我感心的人格風範之一,就是有次他的小孩不聽母親訓示,偷偷跑進海水裏戲水回來,孩子們在廳堂一邊站列,等待接受處罰,母親坐在太師椅上氣得七孔生煙。郭自得先生拿了一根藤條來到廳堂,小朋友們瘁咧等。
        郭自得先生向母親一鞠躬說:「媽媽!對不起!我沒能把孩子教導好,惹您生氣!是我不對!」同時,揮動藤條,抽打著自己的大小腿,一直打、一直道歉!
《郭自得回憶錄─九十年來的雪泥鴻爪》
        小孩們嚇呆了,目珠金金,看著父親體罰他自己。
        20121015日傍晚,郭長生教授跟我坐在媽宮媽祖廟前的榕樹下,回憶這段感人肺腑的故事,「從那一次之後,沒有任何一個小孩敢再忤逆祖母的話!父親也常在晚餐後,拉著我們的手,在海邊散步……」
        這是一幅溫馨、靜謐的畫面,連結到海角天邊。
        郭自得先生是我在學術上最重大的恩人,以前我經常唸著要去看他,我很羞愧我竟然20多年都沒去看他。見到他最後一面時(2011123日深夜),他已經陷入昏迷,而且,純粹是他的靈來告知我,他的兒子郭長生教授並沒有通知我他病危,完完全全是他讓我感應到不去不行了!見到他最後一面的3天後,他往生。我想他應現、賜予我一生從未謀面,卻永世懷念的祝福!這是一種神妙的緣分啊!
        郭前輩大我37歲,生日相差一天。他是龍年出生者,出生地是澎湖媽宮東甲(今之啓明里)。他有每天寫日記的習慣,所以留下了一些故事。
        媽宮我認為本來指媽祖宮,後來日本人訛轉為馬公,差很大,性別都改了。
        媽宮市自古分為東甲、北甲及南甲,各甲頭各有其特色。
        清國時代東甲出過兩位舉人,鄭步蟾及郭鶚翔(郭自得的大伯公),該地文人較多,文風較盛,所以媽宮的北極殿(俗稱東甲宮)廟前有幅石對聯:「東方
澎湖北極殿。
呈秀氣;甲第起文人」,這大概是歷史的銘記。
        北甲有百年兩家老店,食品行,盛興以及興盛,專製糕餅、龜粿類。
        南甲因為靠海,而且日治及稍前,當年航行高雄、媽宮的輪船無法靠岸,很多人家從事擺渡工作,乘客上下都靠他們以舢舨接駁。
        因此,留下了:「東甲好筆尾,南甲好櫓尾,北甲好龜粿」之說。
        郭自得先生8歲(1923年)就讀公學校(當時日本人的子弟讀的,叫做小學校;台灣小孩唸的,叫做公學校)。他唸的是「媽宮第一公學校」,也就是小學6年(到1929年),然後再讀高等科(也就是現在的國中)2年,接受8年的日本教育。
        當時的學制,全年分成3學期,第一學期4 – 8月;第二學期9 – 12月;第三學期1 – 3月。全部使用日語上課,科目有:修身、國語(日語)、算術、地理、歷史、習字、圖畫、唱歌(音樂)、體操等,高年級則加上商業。每年舉辦一次學藝會、一次運動會。郭自得前輩在3年級時(1925年)參加學藝會的表演(學藝會有演講、短劇、歌唱、遊戲等節目),在短劇中扮演浦島太郎到龍宮去的那隻烏龜,他做了一個厚紙板所畫出的龜殼,背著邊唱邊跳。就是因為這樣,很長的一段時間,同學都叫他「烏龜先生」!(我曾經有位同學,綽號也叫烏龜,也是很會唸書,)烏龜先生在19313月,從高等科以第一名畢業,但他的漢文,只是利用課餘,跑去娘媽宮的水仙宮,跟著他的三舅父陳采丹先生學了三字經、千字文等,一部四書並沒唸完。他三舅父在水仙宮設帳授徒。
        正因為完全日本化的教育,1946121日,國民黨的澎湖縣政府成立時,原本在日治澎湖廳服務的郭自得先生獲准留用於民政科,但當時的台灣人都不會北京話,公文程式也都不通,因而後來他兩次奉調到台灣本島的省訓團,一次政令宣導班三個月,一次社會工作員班6個禮拜。
就是在政令宣導班時,跟我的舅舅許東海先生同班,留下日後我舅舅告訴我的,台灣人格者的另一個風範的故事。故事類似的情節,竟然在1985年也發生我在墾丁國家公園擔任公務員的時候。(故事略,先前已述。)
郭自得前輩接受正規教育開列出來的科目首重「修身」課。我曾訪談過,小郭自得先生18歲的台南永康李木曜先生,一樣最強調這門課,他說:修身(su-sin)課的內容大多是古往今來,世界上各類型了不起的人,包括古聖先賢的修身與生
李木曜先生(2016.10.27;永康)

左為蘇寶慶先生,右為蘇振輝董事長。
活範例,它強烈地影響我們人格、人品的形塑啊!
我另曾訪談過的,蘇振輝董事長的父親蘇寶慶先生(1934年~;跟李木曜先生同年),他只讀過小學1年多即休學,卻形成日後他成為父親在教他的小孩時,只剩2句話:要誠實,不可說謊話;不可做否誌事!
我無法確定究竟是日本人的高壓統治、日本人的教育、小時候的教育、台灣傳統的禪門氛圍及教化、時代價值觀整體對人的影響,族群、地區、個人境遇等等天差地別下的平均值,或大致上的程度等等,究竟何者影響較多、較明確?而稍能肯定者,幼教期對道德人格應該是最根本與基礎,長大後則社會典範或社會風氣可作第二層次以上的左右。無論如何,我不管現今社會是怎樣全面教人如何下流與自我作賤(每天24小時這樣的資訊及事例鋪天蓋地),我只在乎有沒有人在任何當下做出正面的行徑。這正是我對蔡政權最主要期待的要項之一。
話回郭自得先生的童年,191020年代的娘媽宮生活。
他們家是三代同堂,衣食非常節儉,父母及他的兄弟姊妹共7人,擠在同間廂房睡通舖,現代人一定想像不出如何生小孩的?他們三餐吃稀飯,只在初一、十五的拜拜,才有一頓乾飯可吃。他們平常都打赤腳,過年時才能買雙很快會破掉的草鞋……。
雖然他們的物質生活於今看來極為貧乏,但小孩的精神上卻很輕鬆自在,完全沒有什麼升學壓力,沒什麼輔導課,也沒聽過補習班、碗糕安親班,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玩。
他們的上元暝(元宵節的晚上),小孩們人手一只兔仔燈、鼓燈、關刀燈、騎馬燈,都用竹條及紙紮成,裏面點支小蠟燭逛街夜遊。當時流行著:「南澳好花燈、銅山好錦曲(南管)、提標好大燭」之說,代表各廟管在元宵節的特色。
南澳、銅山、提標等名稱的由來,源自清國軍隊或兵制。各省有提督,提督有直轄的綠營官兵叫做「提標」。每個提標設置一位「中軍參將」,主管全標的營務。
1683年施琅打敗鄭氏王朝後,在今之娘媽宮中山路56號址,以水師副將一員,統帥二千水兵駐紮澎湖,指揮中心即設在今之所謂「提標管」處。隔年,則設置營區,以在地土石材砌建營房,也供奉媽祖神位等,是即「水師提標」。此外,此年也設「銅山標」、「南澳標」及「閩南標」等。
銅山、南澳是中國福建的地名,因為從福建調派來澎湖媽宮駐守各據點的班兵,總是需要有指揮、聯絡的場所,因而各據點就建有所謂的館或會館,且常以官兵原鄉的地名來命名,也在該會館以宗教、神明佐政,因而設置神明供奉,也就是「政教合一」的產物。
來自銅山的清兵集團拜的是關公,駐地在今媽宮民族路25號,後來形成了「銅山武聖殿」;而來自福建南澳駐兵的「南澳館」,今但存小小的土牆遺跡。
郭自得前輩敘述20世紀上半葉還存在的順口溜,反映當時各廟館元宵的看頭。而過往媽宮的元宵節流行著一種習俗,也就是很奇怪「偷東西」來搏取自己的好運氣、好彩頭。例如未出嫁的姑娘去偷別人家種的蔥菜,作為婚嫁的好吉兆,所以俗諺:「偷敲蔥嫁好尪;偷敲菜嫁好婿」,到底是不是貧窮年代,順手牽羊行為的合理話或自我掩飾也未可知。
而未結婚的男子,則以偷取他人牆頭的硓𥑮石為吉兆,俗諺:「偷𥑮娶好某」!郭自得先生78歲時尚不懂婚姻,竟然受到俗諺的影響,天真地偷了一塊𥑮石回家,被家人發現而全家人捧腹大笑。
而中秋也是小孩子興奮的時節,卻是大人們大玩「燈謎」遊戲的日子,郭前輩樂此不疲,他不只是「澎湖燈謎研究會」的重要成員,他收集,也創作,更編書,媒體稱呼他是「澎湖燈謎界的老前輩」,是名人、好人代表、種種楷模,等等。說起燈謎,195060年代的我的故鄉北港也是「謎風頂盛」,我小時候的印象,大抵多是常在廟裡走動的,一群老人的娛樂,但在燈謎會時,則全民參與。我還記得幾則「俗得可以」的謎題:
「新娘要嫁,無洗身軀」,打一地名,即諧音的「甲仙」。
有座用銅錢打造的假人塑像,全身都只見銅錢,唯有眼珠部分,鑲了亮晶晶的玻璃,打一句時語:「目金錢做人」!這句話似乎是萬世通用!
1920-1960年代,老家北港小孩在中秋節81516日兩夜,最神秘又好玩的遊戲有3項,其中2項跟郭自得前輩的媽宮地區一模一樣,就是「關椅子姑」及「關掃帚神」,但我最常看見或參與的「關水雞仔神」,郭前輩並無記載,我暫時推測可能性,是因為澎湖乾旱、半沙漠化,濕生的兩棲類青蛙較稀少,以致於小孩並不熟悉而式微。67百年前汪大淵的《島嶼誌略》就說:「澎湖有草無木,而山羊滿山」,但也未可知。
過往我已書寫並解釋這些遊戲,大抵是小孩先熟知野史故事,而後因催眠作用而潛意識活動,狀似起乩,且按照劇本不自覺地行動。其中,掃帚神的小女孩故事最是悲悽!
北港義民廟內殿。
當我翻閱著郭前輩的記事,腦海中又浮現我小時候在北港義民廟口,向廟公探問為何兩隻石獅口中,一隻有石珠;一隻闕如?廟公說:「你阿公像你這麼小的時候在這裡玩,把手伸進去想要拿石珠卻拿不出來,就在那邊弄、弄、弄;你爸爸像你這麼小的時候,也在那邊弄弄弄;你不也一樣。有天,你兒子也在這邊弄弄弄,石珠就被他拿出來了!」
歲月的磨痕無影無跡,老人用了四代弄石珠,回答了小孩的我何謂歲月!我的成長過程,並不是去模仿一大堆「優美詞句」,而是生活玩耍的素人點點滴滴。而郭自得前輩跟我隔空搭起另一座廟埕的溫馨!
郭自得前輩的童年誌趣還有冬至的甜美,因為有冬至圓仔、紅龜粿、發粿、菜包,還有類似捏麵人民俗技藝的「雞母狗仔」,過年過節的味道濃厚,人情的溫暖也不言而喻。
由於郭前輩生肖屬龍,在澎湖婚俗中留下許多趣事。
較早的年代,澎湖人結婚前後有多項習俗,其中之一叫做「安床」。
新郎家中的新房在婚前要擇日(看日子)「安床」,也就是找一位肖龍的男孩(奇怪喔,不找小龍女嗎?!)躺在洞房的新床上,由媒婆把他翻來翻去,一邊翻,一邊念誦著吉祥話:
~翻過東,生子生孫做相公;翻過西,錢銀滾滾來;翻過後,吃到老老老……~
這叫做「翻舖」安床。安床後,新娘進門之前,還需要找個肖龍的男童,陪著新郎睡幾夜,叫做「伴新郎」。郭前輩這條龍常被找去安床及伴新郎。有次,他去陪新郎睡覺時尿床了,第二天羞得不敢再去,但是還是被大人連哄帶騙,低著頭再去睡了一晚,勉強完成任務。
還有,結婚當天的新郎、新娘有個「上頭」的儀式,由媒人婆牽著一位肖龍的兒童的手,為新郎、新娘作個象徵性的梳頭。同款,邊梳邊發揮媒人嘴的押韻吉祥話。
還有,由新郎家出發迎娶新娘的花轎不能空著,要由一位肖龍的男童坐在轎中到女家,這叫「壓轎」。
另有一次,媽宮水仙宮(中山路69號;主祭水仙尊王,包括大禹、伍子胥、屈原、王勃、李白等五位與水有關的古人)重修而要上樑時,需由肖龍跟肖虎的兩位男童,各據一端,將樑木升上去放置。這次的安樑,就由郭自得跟他肖虎的哥哥擔任。我查了一下,這是在1929年,當時郭自得前輩已經134歲了。
就是因為肖龍的緣故,郭前輩的童年賺了不少的紅包,他的童年看起來充滿歡樂,但他十來歲時,由於當時澎湖各廟宇大多有定期舉行「宣講」(講善書;古代政教合一的民間活動),他的父親是宣講人之一,在他父親的要求下,他也身著長衫,學著大人上台講得有模有樣。
舊時代裡,這類宣講活動相當於社會教育、成人教育,各地方多有所謂地方善士組成的「宣講社」,在晚上時段的廟口,搭設小型戲台般的「善書棚」開講。他們的「教科書」就是廟裡的「善書」或勸善書,大多是依據神明降鑾來著作的「善書」,講的多是因果報應的故事。聽講人以上了年紀的善男信女為主。
我曾經大量收集這種「善書」分析,它們的特徵就是:
1.假借神明降旨,特定神職人員操刀杜撰出來的勸善文字。
2.創作者多為古代的知識分子(例如袁了凡)的宗教著作,加以當代模仿及目的性的延伸。
3.清國時代官僚多加利用,以為政教合一的佈達。
4.全數鼓吹中國式的政治倫理,完全不可批判專制強權。也就是愚民政策的貫徹。
5.大抵為反台獨的宣說,卻不著痕跡,但也有反清復明的謎語,反映兩端的較勁。
郭自得前輩的童年除了上述的鄉土趣事之外,也發生悲慘的意外。
他小學五年級的夏季某一天(1929年),把哥哥不知從哪裡撿回來的一個砲彈信管當玩具,拿著一節竹管當木魚,邊敲邊逛街。他走到中央街一家布店前一敲,卻瞬間爆炸,把自己炸得遍體鱗傷,左手靜脈也炸斷,還傷及店東的兒子。他被送到澎湖醫院手術,一塊一塊取出碎片,住院了一個多月才出來。
郭前輩很會唸書,可是他是台灣澎湖人,可以代表20世紀台灣一般和平善良的菁英的歷史進程,而且澎湖又是台灣在國際命運上的先發地,台灣政局及社會動盪老是由澎湖先發生,又因地緣關係及小島特色(孤懸台灣海峽),我對澎湖現地的第一印象,佈滿歷史滄桑的遺跡,人文保守而時空錯亂度當推台灣第一,就連價值觀也弔詭十分,中國與台灣的拉鋸在此也一覽無遺,在台灣過往不可能明目張膽設祭的施琅廟,在媽宮於清國統治期的中、後葉,出現了小小的施公祠。施公祠的神位固然主奉施琅,施琅神像的後面,卻聳立著媽祖神尊,道盡明清政治及軍事鬥爭如何運用宗教戰的玄機。
澎湖媽宮的施公祠,奉祀的是施琅。
施琅神像背後是被清國收編為官祭的媽祖(施公祠)。

由我來談澎湖,可能也會談出另類的觀點與反思。在此,只先分享我的澎湖恩人,台灣人格者郭自得前輩的童年,以後再談他的故事。
我跟澎湖的實際因緣,遲緩到2003年,我「被逼」發起搶救吉貝島的運動,我才實地調查澎湖的一小區域,這得暫時按下。
接下來,我想談的是郭自得前輩的兒子,郭長生教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