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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23日 星期五

【《自然與宗教》隨筆8 ──「幹○娘」是神聖的禪語?!】


陳玉峯

~投子感溫禪師,遊山見蟬脫殼。侍者問曰:殼在這裡,蟬子向什麼處去也?師拈殼就耳畔搖三五下作蟬響聲,其僧於是開悟~景德傳燈錄卷15
台灣有蟬,聲徹雲霄;台灣有禪,滿天翱翔。所以,蟬(禪)殼多得很。
蟬殼可入藥。小時候,我們在初夏都去撿蟬殼,也在絲瓜棚下以黏漓黏抓黑蜂,拿去中藥店賣錢。這是195060年代的台灣鄉間事,如今殆已絕跡。
台灣從文明史以降,本來就是禪文化,禪子嗡嘰作響,後來禪子不知何處去,剩下的禪殼也無人識,只有蟬子每年鳴叫。
1960年代李岳勳先生開始找禪殼,他從一位台語文研究者郭明昆先生的著作追溯。
郭明昆先生是旅日學者,他在二次大戰末期,捧著太太的骨灰,偕同兒子,在日本搭船,準備返回老家台南麻豆安葬。然而,船被襲擊,全家人抱著骨灰甕沉入海底!而早稻田大學出版部替他出版遺著《中國の家族制及び言語の研究》,李岳勳先生引用了這本書中的〈福佬話方言的研究〉,講述了台語文不少的歷史、流變或典故,加上李氏自己的摸索,談出了許多台語文的來源,正是出自如假包換的禪門。
例如菩提達摩與梁武帝的對話:
武帝問:面對我的人是誰?
達摩答:不識。
「不識」意即「不屬於識的分別矛盾相對的存在」,我來講白話:「不識」就是脫離世俗認知方式的人。因為一般人通常一生中認知、學習知識、溝通方式通稱為「分別識、分別智」,也就是人我、善惡、對錯、黑白等等無窮二元對立的語言、文字、符號系統,或說舉凡人們認知、表達的方式,絕大部分都是分別的意識、區辨的智能在運作,而達摩大概聽聞梁武帝好佛,因而直接表達「我就是不是我的我;在你眼前的『我』,是個沒有分別識的人」,奈何梁武帝只是個揀佛殼的凡夫俗子,全然不對胃口,一場雞同鴨講當然無疾而終。
而「不識」的漳州音是「um-bat」、泉州音是「um-pat」,郭明昆先生寫成「不八」,現今台語的「不識」意即「不認識」、「不理解」、「不知道」、「不懂」等。
然而,台語的「不識」完全來自達摩見梁武帝的第一句話,這個「不識」原意是沒有分別意識,也就是沒有分別識、沒有分別智的境界,禪悟之境。
一般的認知正是「分別的意識」,係建立在主客、主體與對象、你我他、長短高下明暗等等,一切相對的觀念而來。
現今的「識」或「不識」相當於「理解」或「不理解」,徹底屬於「分別識」、「分別意識」的範疇,但是,台語的「識」或「不識」,則是「分別識」或「脫離分別識」的意思。「不識」才是覺悟,「識」即凡夫俗子。
讀書愈多、思考愈頻繁,通常愈是陷溺在相對二元論的認知及辨識的「分別識」,也愈難察覺「無分別識(智)」的「不識」或「禪」是什麼碗糕!
古早時代台灣太多人會背誦的《昔時賢文》,隨便舉二句: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語出禪的公案「麻三斤」(註:僧問洞山:「如何是佛?」,洞山答曰:「麻三斤。」),宋朝時代的無門慧開編輯《無門關》裡頭,對「麻三斤」寫了頌:
「突出麻三斤,言親意更親;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我過往演講中,常引述的台語的「禪語」例如「無疑悟」、「知影、不知影」、「過心、過身」、「伎倆、無伎倆」、「走江湖」……,徹底出自禪師們的話語或公案。
不知禪文化,很難體會甚多台語文的精義或旨趣。

然而,李岳勳先生在講述台語文的「禪殼」時,有句最不可思議的舉例,他認為被誤寫成「幹你娘」這句最難聽聞的罵人的話,其實是「揀你娘生」或「揀你娘生以前的真面目」,語出《六祖壇經》:「……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箇是明上座本來面目。」!
李氏認為,日治時代台灣沒有罵人的「幹你娘」,更沒有這三個字!
這是國府治台之後,由於藐視台灣人,才加以改造出來的「國罵」、「省罵」!
原典,慧能要慧明「停止思慮、除去外面環境的干擾,止息念頭之後,我才為你說法!」,慧明遂乖乖地打坐(?)很久,慧能就說:「不想善或惡,沒有任何念頭的時候,那個東西就是你的本來真面目啊!」
六祖的這小段話原本只在刺激、提醒慧明,「止息」之後(止息不是停止呼吸,而是消除了起心動念);或說,從二元對立的尋常人的「分別識」、「分別智」中出離;或說,了悟你自己的心的作用,不要再創生一堆自我綁架的概念,回到原初心的狀態;或即《金剛經》所謂的「應無所住(不沾黏在分別意識,破除掉二元論)而生其心(了然心的自由自在自如,念念都不會自我受困)」,等等,或說,接近「般若」妙智慧的時候,那個「心」已知「自性為空」……,那番境界才是接近一切的本體啊!
後來的禪師們將這小段話比喻成為「找出父母還沒生你之前,『你的』本來面目!」,也就是「創發宇宙萬事萬物萬象」的那個本體,一切的本質的源頭啊!或俗話說的,你靈魂所來自的地方或原點。
後來變成「娘生以前的真面目」!
後來的閩南語、福佬話說成「揀你娘生以前的真面目」,再節略為4個音:「揀你娘生」,讀音:ㄍㄢˋㄌㄧㄣ ㄋㄧㄚˇㄙㄧˋ(Kan-lin-nia-sin),生、ㄙㄧˋ、sin要讀成鼻音。而「揀」(Kan)字,也相當於「敢」,是台語文的問話或提出質疑的意思!
在草莽流變中,或KMT來到台灣以後,「揀你娘生」的「生」字被切掉,而且竟然被標成「幹你娘」的中文字!也有標為「姦你娘」。
這是何等的冤曲啊!一句最神聖的本體追溯、覺悟敲門磚或當頭棒喝的公案,竟然淪落為最下流的「幹譙」,李岳勳先生痛心地質疑:
「……使用這句罵人的話,會有什麼樣的優越感?(指罵自己的小孩),至於罵他人,說要姦汙對方的母親,或指『你是我和你媽通姦的產物』,所謂台灣者,能不能是這麼卑鄙的人種呢?其實這完全是出於有意無意藐視台灣人的人所加以改造的!……」
我個人在開始懂得或稍加有能力思考,乃至青年時代,一想到「幹你娘」這辭時,充滿困惑。從少年維特的煩惱以降,以性衝動的念頭,怎可能會去動到別人的母親?母親們有莊嚴、有慈愛、有悲憫、有神聖、有長輩、有威嚴、有皺紋、有佝僂、有滄桑的容顏等等,八竿子也搆不成「性」的聯結!而看見暴怒的父親在罵母親「幹你娘」時,更加不可思議而感受齷齪不堪!
而後來,在耳濡目染的高密度承受下,這幹話係在心裡做了相當程度的轉化,排除了跟「性」的相關之後,我也跟著「幹話」連連!
唉!聖俗二元反差竟至如此地步,實乃民族、族群意識最卑劣的不幸吧!


2018年2月22日 星期四

【《自然與宗教》隨筆7 ──竈神與觀音】

陳玉峯

筆者家客廳神桌供奉關聖帝君背後牆上的觀音畫像。


網上看見有人談論「台灣版」的過年習俗,說「燈猴」向玉皇大帝控訴台灣人浪費食物云云,玉皇大帝震怒,要台灣島沉海、全面覆滅,而土地公密告台灣人,台灣人遂向觀音求情,請祂向玉帝關說而免於毀滅,標題下為「台灣版最後的晚餐」……。
這些鄉俚傳說加上引述者加油添醋、增刪漲縮,或張冠李戴、岳飛大戰張飛,正應了「一人一家事(事,音代),公媽隨人栽」,沒什麼對錯,但隨著年代變遷、講述者容或標新立異,或為了符合潮流而加上「合理」的解釋,從而天花亂墜、不一而足。
我檢視過數十年上百本各家傳述,唯一具足宗教哲學義理貫串或通融的專著,是李岳勳前輩(1972)的《禪在台灣》,他這本劃時代的著作雖然不是談民俗,卻以許多民俗故事,闡述民間版獨尊觀音的來由,包括上述,年關最後晚餐的情節。
民俗故事容或反映相當程度的,該時代若干普世或共同的價值觀,而最廣泛流傳,且迄今屹立不搖的價值觀之一,即俗話說的「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有神明……」等等,脫胎於袁了凡的《了凡四訓》,並延展出諸多「善書」。
幾乎所有台灣草根的宗教,源自明帝國的教化。明成祖為其統治術,特尊關公且立廟,鄭氏王朝將之帶來台灣,其神職人員也創作了《關聖帝君覺世真經》等等,其謂:「……若不盡忠孝節義等事,身雖在世,其心已死,是謂偷生。凡人心即神,神即心;無愧心,無愧神。若是欺心,便是欺神,故君子三畏四知,以慎其獨,勿謂暗室可欺,屋漏可愧,一動一靜,神明鑒察!」,此殆即構成我在解析台灣傳統三大價值結構之一的,鄭氏王朝皇權倫理的民間版之一小部分。
然而,不識字的草莽很難意會「即心即神」,遠不如〈太上感應篇〉之以「外力神」來管控人民有效。「太上曰: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所以說呢,天地之間有一些專門記錄台灣人操行成績簿的神明,由這本成績單定奪人的壽命多少。人頭頂的操行神叫做「三台北斗神君」;在人的身體裡面的操行神叫做「三尸神」,每逢「庚申日」(註:每60天有1天是庚申日)就會上報「天曹」;還有一位叫「竈神」,每「月晦日」(註:農曆月底日)也會清算人的成績。
天啊!台灣人不管幹什麼事,甚至於起心動念,都會有一大堆天眼監視器在計分,徹徹底底、完完全全沒有「隱私權」!此乃政治結合神明,完控子民的精神操控術,而鄭氏王朝的反清遺民及其後代子孫自從遁入山區以後,也是由這套精神術在管控,從而三、四百年依舊根深蒂固。
然而,忠孝節義等皇權倫理又如何與另一個台灣人三大價值結構之一的「觀音法理」相連結呢?
傳承自陳永華等政教天才們,巧妙地編杜了一堆神話故事,將竈神(註:我家鄉北港每逢過年前必須拜「竈君公」,除了插香在竈上方的煙囪之外,也以二、三個湯圓黏附其上,不料我們拜拜的行為,卻被今之網路故事解釋為「浪費食物」的「指控」,也因此,玉帝說要讓台灣島沉沒海底……)派駐每一家戶,用來監視每一個家庭的集體操行,每年的善、惡成績單於農曆1224日,返回天庭時(宇宙政府)上呈玉帝,是即玉帝獎懲這個家庭的依據。
北港慈德禪寺供奉的觀音佛祖。

然後,這竈神的故事又如何聯接到觀音?接下來,我引用李岳勳(19722831頁)的敘述。

1920年底出生的李先生相當於我父母輩。他在1960年代敘述有可能是台灣獨有的「觀音神話」,是口述、口傳,而未書寫成文字,但當時是台灣人家家戶戶都耳熟能詳者。這個神話,具體地呈現台灣宗教信仰的「禪的性格」。故事如下:
廚房的爐灶是民生繫賴的起點。爐灶是以「火」煮「水」的地方,起火的是「木」,鍋釜是「金」,所以爐灶是「金木水火」與生活相連結的,最具體也最具象徵性的東西。而金木水火則出自「土」;「金木水火」相當於佛教的四大「地、水、火、風」,而它們的本體是「空」,也是台灣人的「土」。因此,爐灶代表「五行」匯聚處,相當於人或人生的根本處。於是,政教合一的宇宙政府派遣「竈君」進駐,監視並記錄每一家戶。
這是「最徹底的全體主義統治的組織」,理論上足以完控生人。然而,神性還是來自人性,長期與人相處的竈神,每天昏晨接受人的敬意之外,每年農曆八月初三是竈君的誕辰,每家戶都予做壽,而竈君於1224日返回天庭報告前,當然又得一番酬謝;隔年正月初四返回任所日,人們自當設宴洗塵。
通常人們的罪行遠比功德多出百、千、萬倍,人們當然極盡攏絡,即使得不到太多賜福,至少也得請其少報罪行,期能減少降禍。
偏偏在某一年度,當全台灣的竈君集體要回天庭述職,而集合要搭太空梭時,祂們全數認定台灣人的罪行已不容許續存,決定奏請玉帝擊沉台灣島,徹底消滅台灣人,以免罪惡對外蔓延。
然而這訊息不知何故,竟然被洩露於台灣人。經過一場人心惶惶之後,台灣絕大多數人決定,既然要死了,至少也得做個「飽鬼」,萬萬不可淪為「惡鬼」,於是為過年準備了特別豐盛的晚餐,也就是年夜飯。
就在眾人只在乎成為飽鬼之際,有少數崇敬觀音佛祖的台灣人,虔誠焚香向佛祖祈禱,致令在南海普陀山打坐的觀音「心血來潮」,而「屈指一算」,得知竈君們的建議。於是,祂現身玉帝前,向玉帝說:
「單只禁止或毀滅,只是自絕;疏導教化,人間才有向善的可能。」玉帝同意之。
據說就在觀音退出天庭神殿時,妙手以鳥羽化成一艘羽毛船,置放在神殿前的水池上,向台灣的竈君們宣示,除非這艘羽毛船沉溺,否則不得再提出擊滅台灣之議!
而飽食美味等死的台灣人過了年夜,天亮時發現大家尚健在,且得知是觀音拯救了全台灣。於是,台灣人由衷地發起向善之心,奉祀觀音佛祖為救世主,同時,年初要喫素食感懷觀音,更在平常加強善念、善行,作為向那艘羽毛船「塗油」!
李氏收藏,毀於921地震的觀音塑像。


筆者收藏的觀音塑像。

這個神話只講出儒教在皇權統治下,善惡觀的通俗化版,因為社會要維持,必須仰賴「揚善減惡」,而藉由觀音之口,說出中國封建皇權的政治原理:禁止與疏導,大致是統治或治水的原則,根本不是「觀音」的原理,只表露觀音的世俗面,代表大慈大悲、有求必應,符合「上天有好生之德」中國的傳統思潮而已,只有故事中神明的聯結,說明為什麼傳統台灣家庭的客廳上,無論拜任何神明,其背後通常(一定)有幅觀音的畫像。
李岳勳前輩另則闡述「竈神」及觀音代表的禪門解義,因為觀音破竈神、救台灣的核心象徵意義在於「禪除而解脫」!
典出《景德傳燈錄卷四》,說是嵩山有座廟,相傳很靈驗,香火鼎盛,但整個廟殿什麼也沒有,只設了一個竈。來拜拜的人都帶雞鴨魚肉丟進竈中烹殺祭拜。有天,一個和尚帶著弟子入廟,一看,以手杖敲竈三下,說:
「呸!這個竈只是泥瓦合成的,哪來的聖?何來的靈?竟敢烹殺生靈,王八蛋!」(註:王八蛋是我加的。)
舉杖再加打三下。結果,該竈應聲破掉而墜落一地。
隔一下子忽然出現一個仙風道骨的人,他向和尚拜謝說:
「我本來是這廟的竈神,因為累世的業報,受困在此竈中。今天承蒙法師您說出無生法,竈破而得解脫,得大自由,特來致謝!」
和尚說:「是你本來的天性,不是我強說。」
竈神再拜,而後消失。
和尚的弟子們看了這一幕,就吃味地向和尚說:
「我們服侍您這麼久,您從不肯為我們宣說解脫之道,這個竈神憑什麼就得到您的法語升天?」
和尚答:「我只是向他說你不過是泥瓦合成的,我沒給他什麼大道理啊!」
弟子們傻在那邊。
和尚問:懂(會)了沒?
大弟子答:不懂(不會)。
和尚說:你本來就有的,為什麼不懂(不會)?
有些弟子高興得拜謝……
這個故事的象徵涵義如下:
人,「本來」就是四大假合而成,如同竈是泥瓦合成的,世間人如同竈神之受困或駐在泥瓦合成的竈,也是一個靈體受困在身軀肉體之中,任何人都如同竈及竈神,當你可以了悟假合妄相,你可當下出離而解脫,不必到死了肉身分解了,靈都還不了悟!而和尚等同於觀音。
禪門著重在觀音代表的大智(般若)的開發;世人沉迷在觀音的大慈大悲功能之用,因而故事一隨流俗而走向外在、表象、功能、唯物或戲劇化;另一禪除眼、耳、鼻、舌、身、意的精義則日漸消失,甚至連個蟬殼也不見蹤影。
台灣另一個徹底「禪除」(註:「禪」即「除」之意,去除六識之暫時性的感受、識覺)的神話即三太子。現今只剩個殼,而「禪除」精義早已蕩然不存。
後註:禪門精義在台灣的日漸消逝,李岳勳先生有其解釋。而我的看法略有不同,我認為很重要的一個政治因素,乃是清國官僚加入神話創作,將禪門內涵改造,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瓦解台灣人的自覺使然。本文所敘述的竈神要台灣島、台灣人毀滅的故事,比較可能是「以台制台」的汙衊台灣人的手法。
自然界人頭影上的彩虹也叫觀音圈,日本人則叫映光輪(張曲祥 攝)。

2018年2月15日 星期四

【生、師歲末信函】


蔡宜珊、陳玉峯
給親愛的玉峯老師:
老師,新年快樂!謝謝您又再一次將我從低谷中拉起,我後來才知道您也正在一團鳥事中來來去去,給您操心,真不好意思!
其實我沒事的!只是不曉得為何身材厚實的我,心會這麼纖細易碎?大概是從○○事件之後,我才逐漸明白自己也處在一種脆弱的極端之中,容易受傷的心是真的,而我明白不能總是依賴您,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也是在這段時間,我在很短的時程內,連續校完《決戰馬頭山》和《社會關懷》,一鼓作氣將這些文字「盡收眼底」的結果,文字反而不見了,留待腦海中的是您那樣迂迴且不斷轉變中的心境,我覺得很奇妙且舒坦多了。其實我很清楚繕打您的文章或寫眉引,能夠體會出什麼呢?可是與其想「什麼」,我情願去欣賞那樣自在馳騁的情懷,每一篇都是美麗的思緒的流瀉。曾經我很困惑,以自己如此薄弱的自然知識、幾近於零的山海體驗,寫出來的東西會不會很矯情?但您總是張開雙手擁抱我每一次的回饋,有時候還會讚美幾句,我是多麼雀躍啊!然而,也有偏頗的時候,以為這樣連一連能通的,想不到這麼做有可能會害了您,看來我得更謹慎每一個字的影響力。
因為自由自在,所以無「堅」可「摧」。老師,您是如何走過來的呢?您在〈金剛無經〉中提到向自己試劍,雖不過一、二句,但那是多麼煎熬呢?您在夜晚裡突然醒來,問自己有沒有還沒做的事、問自己是不是台灣人的好祖先、好子孫,那是怎麼樣的至情至深呢?接觸到曾經與您共事的人總能描述您過去的火爆脾氣,而我看到的怎麼會是如此溫柔的您呢?吸納所有鄙俗的人事物而仍然新生願力。使我想起曾經閱讀邱吉爾的《二戰回憶錄》,他在納粹即將席捲歐洲之際,接下英國首相,當晚,他的心得竟然是「如釋負重,而且睡得很熟,不必到夢中尋求安慰,因為現實比夢境美妙」!從一戰下台後,此間20年對時局的預言不幸通通命中的情況下,竟然還能如此坦然地面對這個「被實現的惡夢」;這和30年來您對台灣生界的擔憂不幸一一上演並無二致,而您也是坦然地承擔了,而且記錄了那些蟑螂螞蟻永遠不見天日的短暫勝利。
而我呢?我該如何面對只是一句話的不如意?其實也不用說明了。我在想自己會這麼脆弱也許是生活太單純了,幾乎所有互動都是誠實而溫暖的,也很少哭、很少生氣,而當遇到事情的時候,眼淚就廉價了、思考就中斷了,緊接而來的是情緒鋪天蓋地的風暴。我有感覺,如果繼續在這樣的泥淖中掙扎,當打擊夠大的時候,憂鬱也許就來了,還好我從來沒有忘記自在的感覺。
老師,你知道嗎?當您在談宗教的時候,我其實不知道您在說什麼,只是有一種舒服的感覺,想要去敲一敲、摸一摸,而且無所謂、無所企求。謝謝您讓我在這樣的場域裡學習,我也有發現您也不斷地在蛻變當中,不只是文氣,還有語言中的灑脫;以前我會覺得有些地方犯了虛無主義的毛病,但其實是我厭惡虛無主義的怯懦,還有心中那把善變的尺規。知道新的一年有很多的事工等著您,雖然我能幫忙的也就只有打字,仍祝您從容地面對所有挑戰;我也一樣,要成為一枝堅強的筆,就要瞭解更多這塊土地的故事,也許屆時再請教您。
另外,在○○的學習一切安好,所有人都對我很好,實在感恩這一切。這個寒假最印象深刻的是,人家遞名片的時候,要站起來接受,以示尊重,唉!我竟然現在才知道,而且對方還是老板……然而,有什麼好丟臉的呢?只要學起來不就好了嗎?我就又想起您每一次的鼓勵,臉上又重新浮起笑容。您在我心中不是什麼偉大的人,卻是如彩虹般光彩奪目的人,一個寧靜的美好存在。謝謝您。
敬祝
平安健康
學生 蔡宜珊 敬上
2018.2.11
PS. 看見老師源源不絕的動力,履行這份「天職」(calling),循著這聲召喚奮筆疾書,而我的「天職」又是什麼呢?我常常覺得您的文字也一直在召喚我,循著良知去努力、實踐,而那瓶濁水溪的沙,我依然沒忘記,能寫能看的,其實都在身邊……


 ***  ***

(黃朝洲 提供)
宜珊:
收到你寄來的文稿與歲末的一封信,了然你為何生怕除夕前夕郵件寄不到我手上,唉!用心用情就會有負擔,人際如此,人天何嘗不然,世間事少有例外。
這二、三年來,多虧你的幫忙,將我一筆一劃、一勾一頓,以生命漿汁提煉的分秒結晶轉化為鉛字。其實,轉化的過程中也刪除了血淚真實,這也是為何讀書讀不出來的意境,但這部分在一般思緒中很難抓得住,而你因為打校我的手稿,有著充分咀嚼的時程,因而當你「一口氣」校完兩冊書後,「文字反而不見了」,而剩下的是「心境」!這就對了!
雖然我不喜歡邱吉爾某些得意之後的傲慢與俗氣,但你信上引述的那小段話真的深得我心,我幾乎百分百了然那種心境,其實我自己何嘗不然。
從你第一次修習我課時,我已看出你的才氣與纖細,不管說是脆弱、玻璃,或任何不堪的形容,其實那才是你的沃土與養分。海面如果無浪無痕不是海,而海岸才是人生!
我不用跟你多說什麼,平常「說」最多。近些年唯有你「聽」我講最多,有時我會擔心你「反胃」呢!
還好你「不知道」我寫的宗教方面文字「在說什麼」,你現在「知道了」我才擔心,因為那就不真實。我期待很快地,你開始批判我的思想之際,你的主體以及變遷中時代演化的特徵才會浮現,也有助於釐出某些超越時空的智能是何,迄今為止,我很大部分的書寫似乎沒人看透。
也許你可以開始從我舊作七、八十本雜文或專著中,找出偏向所謂「自然文學」的篇章,輯為新冊。雖然我一生都不喜歡所謂「文人」的自囿,也一直打破前規舊例,但今已對人間法了然無礙,何妨舊牙慧新詮。
月前贈你「世界名筆」,因為我相信你必將書寫出「普世傳作」,你是銜接台灣文筆之命而來,足以在今後人類境遇中立下某種里程碑。我帶給你的身外、心外禮物,或許是不阿不諛、訴真究實的化外習氣吧?!
我從繁複新枝綠芽看到了地球之春。
除夕祝福,新歲天光!
玉峯
2018.2.14
硃砂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