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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4日 星期二

【愛哭樹,名淋漓!】


陳玉峯
就是忍不住多看它幾眼,然後,它就在眼球裡面看著我。
它的名字似乎銘記著一段悲慘,名喚「淋漓」,也許不是,也許是,我一想,內心就溼透。
一幅想像,被砍伐掉的一片原始林木,樵夫發現有種樹特別愛哭,枝幹從傷口泣血,潸潸出液,因而東西方的植物學家不約而同,無論拉丁文「Limlia」或「淋漓」,都盡致表露這種樹木的特徵。
它的種小名是「烏來」,或說「模式」或引證標本來自烏來。我第一次採鑑它,也是在烏來。
試想體液、淚腺要多到溢出,乾旱地無從滿足這等奢侈,於是淋漓在台灣流浪萬年,安身立命於重溼地區。它們也來到日月潭畔,圈地圍湖。
2018816日早上,我在日月潭畔所謂的「蔣公涼亭」處,邂逅涼亭兩側的淋漓樹。


它們肌腱上的皺紋,一撇、一勾、一條、一裂、一顫、一繃、一縮,編織成長的苦澀與歲月的滄桑,有的時候,成片斷裂,如同自殘後的哀歌。


我等候間歇朦朧的陽光出露,拍下它奕奕煥發的容顏。

它的葉片皮革狀,鑲鍍上釉般的臘質,不時在每個角度隱約閃光,葉背則銀褐妍美。

讓我愛不釋手的是,它的流線,略呈波浪地抖向尾尖,有時,還在尾端,褶皺出幾道鋸齒。我採下一小枝條,輕壓在書本。
讀過書的葉片,也懂得寫字,我卻看不懂。

據說千萬或數百萬年來,殼斗科的老祖宗演化出許多大家族(屬),用以適應轉換為溫暖潮溼的環境。我推估台灣闊葉林現今分布在六百至兩千餘公尺的主林木,來台的最古老年代,或在120200萬年前以降。
然而,淋漓的前身有可能是在沃姆(大理)冰河期(111萬年前)才來到台灣,它算是晚近才在台灣特化出來的特產種。也因為它的演化屬於最先端,它的殼斗特徵讓植物分類學家困擾了跨世紀,不知道放在哪個家族較合宜。
我始終喜歡它只屬於新生家族,也就是一屬一種的淋漓。
(註:殼斗科樹種演化成新種的時程,平均大約費時30萬年)
乾後的淋漓小枝條。


2018年8月24日 星期五

【雨前跑步】


陳玉峯
趁著午后雨前,跑步去。
進校園之前等著紅綠燈,看一眼賣房子的廣告屋前,被理成芋仔冰頭的月橘在花塢,而死了一株。嗯!可上相:


朋友看了說:「豐盈對枯瘦,還有雜草裝飾其間。」
我答:「生死、正反,才有戲;不能完美,也得配角攪局。」


***      ***      ***
進了校園。
一片逃過割草機的五節芒「擁兵自重」。它們的葉片太長了,總喜歡繞個彎才說話。

晴天下午三時前的五節芒碰不得,太多次了,只要我泅泳穿過草海,芒草葉緣的小鋸刺,總是在我皮膚上劃出一排又一排的小血珠。
不過,它們對山豬不管用。
三時過後,芒草葉的水氣消蝕了許多,略為柔軟下垂,割傷率大大降低。
盛氣必傷人。
***      ***      ***
到了東海湖,雲層從西天上湧。它們在水面作畫。
湖水不甘示弱,鼓起鱗片反撲。
於是,每條肌理都鼓了起來,朋友說是油畫。

***      ***      ***
東海湖畔一株被斜砍的樹,死前不眠目,伸展出許多側枝。最後,謝幕前留下一幅表現主義的「吶喊」!

***      ***      ***
枯樹旁,有隻冒失鬼急速撞進苦楝樹的腰懷。
苦楝樹叫喊了一大聲,嘎然定住時空;冒失鬼就卡在那邊,叫了一生一世。
我沒注意到冒失鬼張大的,噤聲的口下,有個失意的人。
朋友看了後,站在美感的角度惋惜:「光線強些,就更立體,可惜!」,我了,但我已慢跑過去了,陽光才又露臉。我不想回頭,是什麼,就是什麼。真實生活如此,朋友說:「無須刻意就是美!」,我想:哈,這不就是留白與預留的想像?!
***      ***      ***
離開湖畔前,不經意,撞見了一隻坐化在玉蘭花樹葉上的蟬。想必「圓寂」幾天了,因為近日多雨,蟬屍上長出了藻菌,死得美!


一般熊蟬躲在地中成長了幾年,出土後,喧囂狂歡了幾天,了盡傳宗接代,增添仲夏聲色,過完正常的一生,然後,和著滿地落葉,蟬屍也杯盤狼藉。
這隻,顯然是出家的蟬,自斷輪迴,坐化在也將落葉的樹上。
***      ***      ***
東海郵局旁幾株朱蕉,一年到頭總是堅持嘉年華會的彩妝,我故意不拍它的全景。

朋友說:「光是這張,可以寫好多、好多……」。
既然如此,就不需著墨了。
旁側一大叢又一大叢的紫莉花,每朵都喊著:照過來、照過來!它們每天唱著卡拉OK!俗擱有力。

***      ***      ***
跑向操場方向,一向大紫大紅的大花紫薇還在熱舞。它的花朵既大且艷,還自以為「高人一等」。
我拍它的新葉與紅葉。哇!靠!


一轉身,烏臼新出的黃綠葉,一陀一陀地,柔弱又堅毅的生意,張撐出空間色塊的力道。

到了濕地松林地。
外來種植林,地被維持草皮。「標準的」,在亞熱帶台灣,每年定期多次除草,為的是以暴力剷除自然法則,營造溫帶景觀,像極了台灣歷來的「體制」。
我盡量把它拍「美」些。

***      ***      ***
我做操的草地上,大黍的花序莖潑出碎碎細語,向風的耳畔傾訴。風耳癢癢的喜感,帶著無限的祝福吹向天邊。
大黍草莖下,圓仔花的姊妹青葙,張裂著一口白牙,大笑迎賓;百喜草則盤佔稍遠處,不受人注目地,生活。
回程,裂瓣朱槿終年的容顏從來妖冶。
我拍攝的重點在於,搶回綠葉的尊容,以及整體畫面的和諧。在此,張力是不足。

而我已懂得珍惜綠精靈的核心,就如同這株朴樹,新生葉正在合唱《快樂頌》。

早夭的荔枝樹,也以它的沉默提醒世人,生、死沒什麼,就這樣。

離開校園前,恰好看見一株銀合歡。想起前幾天夜裡拍它的睡眠狀態。在此,就作個比對。
很少人會比較清醒與睡眠時,自己的容顏。


2018年8月12日 星期日

【殘壘 ──仙腳石植物的亡魂輕拂我的臉頰】

陳玉峯



美國電影《阿甘正傳》,可以說,是部台灣人所謂「憨人有憨福」的諷刺劇,但劇中最強銳地突顯了人類的「情」字。
電影中,有一大段阿甘毫無目的地長跑,非常有意思地,夾雜了複雜心理大大小小的鋪陳,我可以寫一本書來解析其萬端弔詭與諷刺,但不如讀者逕自看電影、逕自解構。
絲毫不能類比,而是純粹聯想,其實我獨自一人,沒有任何跟隨者,長跑了43年。
阿甘有天跑著跑著,停了下來,累了,說要回家了,留下一堆錯愕的跟隨者。
201889日,我也覺得累了,第43個年頭了,某方面的長跑我罷工,於是,我回頭,還好四顧無人,從來孤孑一人長跑,只是有些時候都拖拉著楊國禎教授陪我一起跑而已,其餘,我只對台灣天地生界負責,只對良知交代。
這天(2018.8.9)我原本一樣蹣跚地「跑著」,我在校對、考證著島田彌市(19321934)的「新竹海岸仙腳石原生林的植物」;依據日文翻譯稿,一字一句,每種植物的日文俗名、舊及新學名的流轉、一及二版台灣植物誌的中文俗名等,緩慢地一一校驗,校驗到島田氏描述他環繞仙腳石一周所見物種的流程,想像著是何等情懷,足以徘徊流連在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刻劃每顆淚水潸潸下墜而忠實喜悅的步履?
突然,我想到一生山巔海隅的足跡,以及數不清街頭的請命,字字句句筆劃的逆旅,而母親母土卻頃頃殞落,生界凋零滅絕而鬼哭神號……我筆顫抖,我心碎裂!
43年來爬在荊棘、裂石上,從沒吭一聲(除了南仁山頂獨自一人的放聲大哭),因為,那是上天的恩寵、神蹟的賜福!
不是我做夠了(永遠不足!),不是我放棄,而是我想留個殘壘,如果哪天,後世有人,重新回溯,則這篇未完成的報告,恰好可以讓子孫銜接我的天涯路,串起一條歷史長河屬靈的絲線,感知大地子民薪火相傳的史詩!
也許,台灣植物生態研究史上,可能沒人像我一樣,將日治50年的一篇篇研究報告委請人翻譯,自己則進行專業部分的物種(不知幾萬、幾十百萬的名稱流轉),以及其生態意涵的解讀、校驗、真偽勘訂、誤謬修正,重新整合,還原前人一步一腳印的真情路,而撰寫其現代版的精要,其中的一部分已融入在拙作《台灣植被誌》系列,因為遠在1980年代,我即想要將日治50年的基礎研究徹底消化後,反哺、承接台灣的根系,且希望我這代人之後,後人只要看我的著作,即足以吸收18951945年的研究精華,又可看到後來20世紀的全面發展,以及我獨到的見解,從而讓後世開展真實的本土生態學。
然而,個人力量微不足道,因而我在任職國家公園的時期,我想該由全國保育龍頭單位來主事,建造全國各地歷來所有保育或生態的研究歷史資料庫,誰人都可以加進自己或任何人研究的新成果。而自己也一直委託郭自得前輩(已往生多年)一篇篇翻譯。後來,看不慣貪官汙吏而辭離公職,永世平台的建立自無可能。更後來,在大學開創一基地「生態館」,卻無緣長遠發展,更無由牽拖別人矣!
記得大學、研究所期間,有的老師(們)會暗藏文獻資料,不願告知或提供給學生,等到口試時才用來質疑、責難學生;等到我在大學教書,我把歷來翻譯、考訂好的文獻提供給學生,就是拜託學生拿,也都「沒人要」!
現在,我「退休」在即,還在做學生時代的考訂工作,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則我畢生包括《北台生態綠化》合計19大冊的《台灣自然史˙台灣植被誌》系列,既然現世無人接應,後世終將有子孫們回顧,我就留下這篇新竹仙腳石已被湮沒的論文後半段,不予勘校,讓有志有識的子孫,體會一下我這代人治學的流程吧!
假設無人回溯,也許如同菩提達摩的棺槨,只剩一隻草履諷刺也無妨。
歐美諸多國家的自然史等,大多累聚數百年的數據、紀錄或反覆研究探討的在地資訊,他們詳實、踏實地傳承、累聚、加成成為龐大堅實的傳統、傳承與不斷的新詮與創作;反之,台灣一代一代成斷代,淺薄失根而始終以花拳繡腿代替系統化的傳承,我一生看盡所謂「學術」的荒謬,也數十年堅信該做而做,感恩且愉悅地野調與筆耕。
如今,我擱置一下,向老天告個假。哪天,我一樣可以賡續、無縫接軌。島田彌市的第一篇報告,我只勘校到其原文的383頁(註:台灣博物學會會報第22卷、第122號,372386頁)。
走筆至此,我彷彿看見羅素˙克洛主演的《神鬼戰士(Gladiator)》,尾段,主角的意識走過麥田的那一幕,而20186月,我在新竹已故仙腳石海岸的調查,形同已消逝的原生植物的靈,輕拂我的臉頰,那是大地的喟嘆,台灣已然滅絕的原音!

2018年6月16日 星期六

【Bodhi Is Not a Tree】

陳玉峯



系辦公室(簡稱系辦)傳訊予我:
「主任,○○老師的導生○○○因重度憂鬱症,要申請休學,但他的休學額度已用完,必須憑診斷證明,由系呈校專簽,報請校長同意以特殊原因休學……」
我先回訊:「辛苦您了,我們盡量協助。唉!現在的孩子……」;三不五時,或說常常,我就會得知某某學生如何;某某學生受不了某某老師怎樣怎樣;某某老師跟某某老師怎麼口角鬥氣……上個月約了幾個「懇談」,有時候還得動用老師的老師協助。總之,現代人的問題林林總總,比例的確偏高,「幸福」指數似乎隨著科技物質文明的「進步」而「下滑」!我一直觀察、解析著從社會結構、3C病變,乃至全球人類文化或精神力的衰頹。
系辦另Line我:「可以理解這些生病的人,當人真的很辛苦吧!主任,你有智慧向菩提,有機會你該開門『如何菩提課』!」
我回說:「我沒菩提,只會欣賞菩提樹,轉念而已。」
再補句:「OK!開了。來上課者每堂課領千元,保證開心!」
系辦:「不行啦!這樣會大爆滿,選不上課的人將會吵翻天,然後系辦必定大煩惱!」
我答:「正是此意,是謂菩提即煩惱;煩惱即菩提!」
我斷定今後人類的精神病變愈來愈嚴重,因為從1990年代以降,這等趨勢愈趨明顯,人類的性情尾隨手機文化每況愈下;人類演化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如此快速的精神瘟疫感染!
我不想詳加論述,因為只會加劇病變;任何提出掛一漏萬的處方箋,必然橫生想像不到的新愚蠢。
第三次世界大戰早已經由手機開打了!這種病毒,人類的免疫力或抗體完全失效,因為不在演化、天擇的範疇。

2018年6月5日 星期二

【撞牆】

陳玉峯



朋友傳來榮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瑞士心理學家;分析心理學創始者)說:
「意識的本質是片面的,每個意識都只能懷有少數同時升起的觀念,同時出現的內容愈多,意識就愈模糊不清、混亂、甚至失去方向。如果一個人可以同時一眼覽盡所有想像得到的意象,清楚地想像到一切,他眼前會開展出什麼樣的神聖世界呢?在意識的形式裡,它當然是無法想像的,但是在無意識的形式裡,它卻是一個事實,因為潛意識是一切潛在心理因素的無法窺見的整體,是潛在本性的『大觀園』。意識的放空和停歇不是容易的事,禪者以長期的修行,把能量張力推到極致,才得以使無意識內容隨時突破到意識的層次……
然後,朋友問我:「你同意這種看法嗎?關於禪。又,你文中曾提及『無始以來』,跟榮格的『潛意識』有關係嗎?之所以這樣問,因為你的『無始以來』,讓我想到一句話:『你知道你不知道的』……
要回答這些「問題」頭很大,因為每個「字辭」在東西方文化、學派、使用者、不同時空或場合,或在每個人的腦海、心理上所代表的內涵都不一樣,要討論先得釐清(註:依據維根斯坦,永遠無法釐清,我同意。)榮格的字辭界說、意義或傾向等,還有更麻煩的「禪」、翻譯等等問題。
我從高中時代生吞活剝包括近代、現代心理分析,早年也跟著盲從使用了明明是雞同鴨說的「時尚」名詞、術語等,特別是翻譯的名詞,太多東西只是望文生義,片面解讀罷了。
如今看榮格的片段,感到西方人對「禪」的「想像」,卻更懷疑東西方的深層文化能否無礙溝通?因為真的是西瓜和蘋果、番茄和香蕉的問題,真的是不同種,染色體無法配對啊!
西方自古崇尚理性、唯物且不斷嘗試建立系統化的知識,他們大抵是從亞里斯多德邏輯出發,建構出清晰、明確的思維理路;東方多從困思邏輯出發,強調整體觀,喜歡朦朧含混的聯想臆測,因而愛因斯坦無法跟泰戈爾溝通,只能在人格風範相互欣賞;而同樣是東方,玄奘大師學了一大套大乘唯識(偏重邏輯思維),也無法在中國傳承、發揚,民族思考方式大異其趣之外,維根斯坦老早已經解析人類文字、語言的歧異性,除了數學、亞里斯多德邏輯、定律、公式等之外,沒有真假值;長年來我一直認為語言、文字,人類只在乎「保存」,卻在一、二千年來,嚴重欠缺鑽研、再進化,只隨著物質文明、生活積習、異文化接觸等,衍展表面式的新語辭,卻在心靈、心理、思想深邃面向,停止了語言、文字的新創造(註:多為小圈圈的術語而已,而非全面生活語)。
榮格前述的一段話,起頭的第一句我就反彈。
他的「意識」在我而言,大抵是思維、感受,而不是印度人或我認知的「意識」。有可能是翻譯的問題,因為何謂榮格的「意識」、「本質」?在我而言,「意識」相當於心靈之上,靈魂的範疇,是一切,不可能是「片段的」。
榮格的話,用我的方式來表達:人類在表達感受,或對於感官接受的訊息要做反應時,習慣上必須聚焦。我們思考的時候也一樣,特別是我們以語言、文字表達或溝通時,更是如此。然而,我們接收到的訊息,以及每項訊息(我懷疑訊息能否釐清為「每一項」,因為「每一項」訊息都是龐大動態交互相關的因素同時作用的。)引起的人心的反應,是複雜到無以復加的,當我們要表達時,只能聚焦在特定的單純項目,否則會不知所云。所以前人說:「一心無法二用」。
接下來我不會像榮格那樣說:「如果可以一眼覽盡所有想像得到的意象……」,因為事實上我們是「一眼覽盡」當下所有能知、能識、能覺、能思、能考,只是我們無能依「分別識」道出而已!依我所感受的「禪」,一開始就以整體全觀方式去否定「分別識」,禪的一切努力也是在破除分別識,禪除這些分別的意識,榮格所謂:「……禪者以長期的修行,把能量張力推到極致,才得以使無意識內容隨時突破到意識的層次……」,我認為是「胡說八道,不知所云」,是榮格依西方分析、理性、分別識的方式,自以為客觀地去形容「禪」!試問何謂「長期修行」、「能量」、「張力」、「推到極致」、「無意識內容隨時突破到意識的層次」?????
試問,六祖慧能要慧可「不思善、不思惡,正在那個時候,什麼是你的本來真面目?」,何等內涵是榮格之所講?太扯了吧!
本文只想強調一句話:沒有什麼意識、無意識、潛意識的區隔,是西方人的分別識硬是要不斷地切割,且砌出一道一道的「牆」,然後拚命去「撞牆」罷了!

2018年5月31日 星期四

【風之太極林投樹】

陳玉峯

風吹沙的林投迎風灌叢。


民間悲慘故事,可憐的「林投姐」,就是上吊在海岸林投樹上的。
迄今為止,沒有人知道狀似柔韌的林投莖幹,可以同時上吊多少個人而不會折斷,歷來也沒人做過林投抗壓幾公斤(我實在很想試驗),我只知道我調查植被42年,從沒看過真正被颱風、暴風吹斷的林投幹,只有先枯蝕的,才斷折。
這麼說來,林投是海岸抗風第一勇士囉?
第一勇士的讚譽是毫無疑問的,然而,林投並沒有抗風或防風,它只是順風、化風,它是風之太極!它渾身是化解風壓的頂級神作。它們在恆春半島東半壁的山坡上,其他樹木難以形成群落之處,形成大面積的灌叢島,我特地創造了一個生態特徵名詞:「風成社會」賦予之。
恆春半島東海岸海拔超過百公尺的林投「風成社會」(1984.9.6;鹿寮溪口)。

拜律溪地區的林投「風成社會」(1984.9.6)。
林投的「太極功夫」至少是由幾項構造設計來擔綱,例如:林投葉片由下往上螺旋生長,迎面撲過來的強風、暴風,如同倒水到水槽,必然形成漩渦下注,水愈強大,漩渦速率愈快,部分能量損耗在漩渦與水槽的接觸面;長條形的林投葉片之所以很難被風力折斷,很大的原因是葉片兩側等,生有特定長度的針刺,形成導流片,讓直線氣流形成大小不同的龐多漩渦、亂流,而相互碰撞、交互抵銷;更有趣的,林投叢內的大空間,具有「酒瓶腹效應」,風力難以直接灌入,為什麼?

201411月,我到綠島去放煙霧看氣流,也觀察林投的太極功。
在微升地形且有林投灌叢者,沿地形前推的煙霧被林投化解部分壓力後,沿林投切面上揚。(2014.11.9

茲將這次煙霧觀察,化約如下結果:
1.面海第一道直接化解東北季風、海風,且佔據最廣闊有效截阻面的物種,首推林投,而林投之前,大抵主要影響的限制因子是含鹽度,對風力的承受通常僅限於風切面之下,只有林投可承擔且化解最大風壓。
2.由於綠島的林投頻常是自前方貼地的半灌木、匍伏蔓藤突然兀立而出,因而直接或側面承受風壓,而且,因地面坡度導致氣流的空間壓縮,除了地表磨擦減少的風壓之外,其他直接撲打在林投身上。
3.林投天生強靭的枝幹之外,另有叢出的不定支柱根,其有固著效應之外,還可發揮來回擺動的軟性分解力道的作用。不止於此,林投的莖葉以特定順時針方向,由下向上螺旋排列,恰好可以化解由下往上的風壓,更加奇妙的是,林投長長又軟硬適中的葉片,沿著兩側葉緣長出兩排中等長度的針刺,正可將氣流轉化為無數的小漩渦或各種複雜交纏、抵銷的大小亂流。全台原生植物四千餘種,關於抗風、化解風壓的能力,筆者推崇林投為第一。
林投的支柱根系。

林投長葉邊緣的針刺。

林投的雄花穗。

林投熟果。

4.林投長成小喬木或灌叢後,仍不斷擴展地盤,且因其叢生螺旋葉往往密披林冠,遮阻陽光,導致林冠下少有其他植物得以生長,只以中等密度的莖幹及其支柱根交錯縱橫,加以林投之後帶,往往有海岸林或海崖,以致林投灌叢林冠下形成一大空間,狀似酒瓶腹。吾人在酒瓶口置一輕物,想要以吹氣方式,將輕物吹進瓶中,幾乎是不可能之事,因為氣體一灌入瓶中,必有同等氣體被壓擠出來,將輕物往外推送。同理,海風、東北季風流向林投灌叢之際,林投叢「腹中」的空氣將之彈送外推。
林投灌叢或小喬木內部具有「腹中」效應。(2014.9.3


5.林投灌叢林冠下的空間並非酒瓶腹,但的確有雷同的效應。煙霧吹向面海第一道林投牆之後,下部煙霧往上斜升,中段亦然,上部氣流(煙霧)持續前進,煙霧經由林投葉的化解,大抵在林冠前緣打轉再後送。因此,推估林投外圍截留最大量的鹽分,且化解大部分風衝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