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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19日 星期日

【馬頭山諾亞方舟的傳奇——劉烘昌教授似遠還近的心聲】

劉烘昌撰;陳玉峯前註


馬頭山的祥光護持著半壁江山。

         我無從揣摩上帝的旨意或安排,我只確定我們一生都在履行這代台灣人的天職,見證上帝的志業,並喚醒不歸路上的良心。
         劉教授這封長信,順著他一生的赤誠、真情與專業,我無法摘要,深怕扭曲一絲絲純真。強忍著淚水呼籲,但願朋友們多予轉傳,我相信大地的心音必然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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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

    我又在前往聖誕島的路上了,只是這次是在吉隆坡的旅店裡。距離2014105台灣生態學會年會上的短暫碰面已經過了整整三年,而我也仍然遵守2012年底在台北高鐵站不期而遇的承諾。當時你說你要閉關一段時間,叫我不要去找你或打電話給你,所以五年多來,我都沒有主動打電話給你。不過,我仍然記得我信中對你的承諾,也隨時等待你的召喚。

    117日我在睡夢中接到高雄「反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自救會」的黃惠敏小姐來電,說是你給她我的電話,要請我去馬頭山幫忙進行陸蟹的調查。我8日早上就南下高雄馬頭山與黃小姐碰面,在她的引導下先熟悉了解馬頭山事業廢棄掩埋場預定地的環境,以便當晚進行厚圓澤蟹的調查工作。當天下午我就發現馬頭山地區到處都是陸蟹的洞穴,也見到了超過10個厚圓澤蟹的屍體殘骸,只是因為是白天再加上天氣乾燥,因此見不到活螃蟹的蹤影。當我夜晚再度進入馬頭山時,許多厚圓澤蟹就出現在洞口,但卻沒有一隻出洞活動。由於台灣的西南半壁進入乾季已經有一段時間,馬頭山一帶又是以月世界泥岩地質為主的環境,地表與空氣都十分乾燥,我可以理解厚圓澤蟹不出洞活動的原因。但令我大惑不解的是這些厚圓澤蟹的行為。數十隻在洞口的厚圓澤蟹被我手電筒燈光照射後都是立刻就躲入洞穴深處,讓我連一張螃蟹照片都拍不到。不只是螃蟹,連蛙類及蛇類也都對燈光十分敏感,被燈光照射後大都會急速竄逃。馬頭山地區動物對我手電筒燈光的反應是我在台灣及世界各地超過2000次夜間調查經驗中反應最敏感的。而這樣敏感的反應我推測是因為哺乳類或鳥類天敵的捕食威脅所造成。

     9日早上我請黃敏惠小姐帶我到馬頭山的山溝,也就是「事業廢棄物掩埋場預定地」範圍中地勢最低、地表最潮濕的地方,是我在目前乾季時最有機會在晚上見到厚圓澤蟹出現在地表活動的地方。我們花費了一番功夫才抵達山溝所在,走在地表水已經乾涸但表土仍然濕潤的山溝河床,處處都是厚圓澤蟹的屍體殘骸,也包括了1隻拉氏清溪蟹的屍體。研究陸蟹這麼多年,我除了在聖誕島的「黃瘋蟻超級聚落群」中見到更大量的屍體外,從來沒有在其它地方見到這麼多的螃蟹殘骸。檢視這些螃蟹殘骸,大多數是被天敵捕食所遺留的殘骸,少部分完整的屍體則可能是自然死亡。後來我們兩人合作進行厚圓澤蟹屍體的統計,在不到2公尺寬的山溝,平均每走一步,就有一隻厚圓澤蟹的屍體。黃小姐說這邊有很多的食蟹獴,這些螃蟹應該是被食蟹獴所捕食的。自救會所設置的紅外線自動照相機拍攝過水鹿、梅花鹿、穿山甲、食蟹獴及果子狸等動物的影像,另外也蒐集到麝香貓的排遺。一路上,我們見到了許多的哺乳動物腳印,獸徑及排遺,顯示馬頭山地區真的是台灣原生哺乳動物的天堂。而我也對這邊的蛇類、蛙類及厚圓澤蟹對我的手電筒燈光敏感反應找出了可能的原因。

    9日下午,我待在澳洲聖誕島的學生傳來紅地蟹已經展開繁殖遷徙的訊息,這表示我該立刻訂機票,搭乘最近的一班飛機趕往聖誕島。可是這次到高雄我並沒有攜帶電腦,因此無法在高雄安排我的機位,因此我必須盡快趕回新竹。晚上我們再度前往馬頭山掩埋場預定地的山溝進行夜間調查。由於沒有下雨,因此厚圓澤蟹的成蟹仍然不見蹤影,但稚蟹出洞活動的數量不少。當然,我原本也不指望在此山溝能夠見到大量的厚圓澤蟹成蟹,因為成蟹的棲地大部分應該是在陸地的森林底層,只有在繁殖時,抱卵母蟹才會在卵要孵化時遷徙到有水處,讓從卵孵化的幼蟹可以浸泡在水中維持濕潤及吸收水中的鈣離子。稚蟹對水分的需求較高,才會棲息在較潮溼的河床上或其它有水的環境。之後,我們改在黃小姐母親的香蕉園的潮濕處尋找厚圓澤蟹,螃蟹都還是只待在洞口,並在接觸燈光後迅速鑽入洞中深處。因此雖然我見到超過20隻的成蟹,卻仍然沒有拍到半張活的厚圓澤蟹成蟹照片,只拍到澤蟹的屍體、稚蟹、多種蛙類、龜殼花及其它多種動物的照片。由於明天我就必須北返安排出國事宜,竟然還是沒有拍到成蟹的照片,真是讓我心有不甘。因此,10日凌晨4點多,我再度前往馬頭山地區尋找出洞活動的厚圓澤蟹,但螃蟹一樣只待在洞口;並在被燈光照射後迅速鑽入洞中深處。天亮後,我跟黃小姐聯絡商借大圓鍬,準備以直搗黃龍的方式,挖掘洞穴捕捉厚圓澤蟹。厚圓澤蟹的洞穴頗深,洞穴的走向又不是十分規則,因此有點難追蹤挖掘。挖掘到將近半公尺深的時候,我腦海中突然浮現我來高雄之前在網路上閱讀到的一篇挖掘厚圓澤蟹的故事,最後螃蟹被鏟子切成兩半。接著,我就發現我那一鏟挖出的泥土中也有著半隻螃蟹。在懊惱之下,黃小姐突然問我腳旁邊1公尺處的那一隻螃蟹是死是活, 一隻活生生的厚圓澤蟹就在我身旁主動出現,讓我拍到了照片,也得到我生平第一隻的厚圓澤蟹成蟹標本。


厚圓澤蟹(馬頭山;自救會提供)。

    10日中午北返,並跟黃小姐承諾,如果在1115日前馬頭山有下雨,而我又處理好我要去聖誕島的相關事宜,我就會再回到馬頭山來進行厚圓澤蟹的研究調查。沒想到我剛開車回到新竹家中,手機就已經傳來黃小姐給我的訊息:馬頭山下雨了」。為了履行承諾,我只能盡快處理好我要去聖誕島的相關事宜,11(星期六)再趕赴馬頭山。我星期五晚上就將要去聖誕島的機票、住宿及相關聯絡搞定。但因為我老婆也想跟我一起去馬頭山看看,而她又必須到星期六下午才能出門,於是我也只能等她一起出門。在星期六早上的閒暇等待時間,我檢視了中央氣象局1110日的全台降雨圖,高雄市雖然在那瑪夏山區有較大面積的明顯降雨,但整個台南地區及高雄市的平地、丘陵地區;就只有在馬頭山附近那一小塊區域有著大約5-10公厘的降雨。我篤信自然科學並且從不迷信,但也真的感受到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要我再度前往馬頭山。

    11日下午我與老婆兩人一起開車南下,車過台中以後就雨勢不斷並且愈下愈大,讓我心喜若狂。心想在如此雨量之下,雖然現在是厚圓澤蟹開始要進行閉關,陸陸續續進入洞中休眠度過乾旱季節的時期,但也必定會有不少厚圓澤蟹會被雨水澆醒而出洞活動,可以讓我好好觀察研究及拍照錄影。那知道車行至台南關廟附近,距離3號國道田寮交流道出口只剩10多公里,降雨卻嘎然而止,連柏油路面都是接近乾燥的程度,顯示雨停已久或是根本沒有下什麼雨,讓我十分錯愕。我19:00抵達馬頭山與黃小姐會面,她說今天一整天馬頭山這邊只有中午時候下了一點毛毛細雨,她查了氣象局的降雨資料,總雨量只有2公厘。但由於地面仍然潮濕,所以我們晚上還是在馬頭山地區尋找厚圓澤蟹。可惜的是,雖然有著比前兩天更多的厚圓澤蟹在洞口休息或甚至出洞活動,但卻依然對手電筒的燈光十分敏感,遇到燈光照射幾乎都是立刻鑽入洞穴深處,讓我根本來不及拍到牠們的身影,只有一隻厚圓澤蟹因為在遠離洞穴的香蕉落葉上積水處泡水,可以讓我隨心所欲的拍照,讓我心中大惑不解也感到意興闌珊。由於連續幾天的睡眠不足,再加上將近300公里的開車疲憊,又觀察不到甚麼特殊有趣的行為,我們不到一個小時就草草結束工作。後來因為詢問黃惠敏小姐從事反馬頭山掩埋場的心路歷程,長談了2個小時,大約到12日凌晨1點多才上床睡覺。在意興闌珊之餘,我也沒有設定鬧鐘,想說就睡個自然醒,好好休息一晚。但是我還是在清晨4點自動醒來,拉開窗簾一看,發現在凌晨時段降下了不少的雨,地面完全濕透。於是我就一個人拿著燈、撐著傘與拿著相機在馬頭山區四處尋找螃蟹,在1個半小時的時間內見到了超過百隻的厚圓澤蟹,也拍到了多隻的澤蟹照片,對厚圓澤蟹在馬頭山地區的族群數量豐富程度有了基本的認識。

    拉拉雜雜的寫了這麼多我在五天內;連續兩趟在馬頭山地區探訪厚圓澤蟹的過程,希望老師不要嫌我囉嗦,我其實是有特別的用意。連續兩趟的馬頭山調查,我白天在馬頭山地區進行2次探索;花費了4.5小時去熟悉地理環境。夜晚天黑後進行4趟;總共6個小時的野外調查;凌晨天亮前的野外調查則有3趟;總共花費4個小時。在10個小時的野外調查過程中,我觀察記錄到了1種哺乳動物、5種爬蟲類(包括龜殼花及雨傘節)6種兩棲類,而且除了哺乳動物以外,其它每一種動物都有拍到照片。
    
    厚圓澤蟹是在1994年所發表的台灣特有種蟹類,是根據19925月在高雄內門採集到的7隻標本及同年8月在台南楠栖採集到的1隻標本所命名的新種溪蟹。由於本種的地理分布狹隘且族群數量甚小,因此自新種發表後的20多年來,我都未曾起心動念要去尋找這種陸蟹。厚圓澤蟹屬於陸棲型的蟹類,成蟹多棲息及活動於較乾燥的地區,身體顏色呈灰白色,與乾燥的月世界泥岩惡地顏色十分接近。厚圓澤蟹的頭胸甲鰓域處甲殼特別隆起,鰓室內壁的血管也明顯可見,顯示其鰓室內壁表面的「肺」相對發達,能適應生活在乾燥的陸地上;直接呼吸空氣中的氧氣。除了傳統分類學及進行DNA定序探討其與台灣其它澤蟹的親緣關係外,本種還有一篇中山大學的博士論文探討其對惡地環境的生存演化適應,我目前正在閱讀。在馬頭山地區,我見到了我在台灣研究陸蟹29年來最多的螃蟹屍骸。從厚圓澤蟹的洞穴數量及我在12日清晨天亮前所見到的螃蟹數量,馬頭山地區厚圓澤蟹的族群密度直逼20年前恆春半島黃灰澤蟹的族群密度,是台灣陸生型澤蟹棲息密度最高的地區之一。只不過20多年來,黃灰澤蟹的密度已大不如前,族群密度恐怕已經不到之前的十分之一,而馬頭山地區的厚圓澤蟹族群則在未受干擾的情況下仍維持健康狀態。其實在馬頭山地區不到五天的時間,我也兩度前往高雄美濃的黃蝶翠谷,在「雙溪熱帶樹木園」進行另一種陸生型澤蟹:「藍灰澤蟹」的洞穴密度調查。「雙溪熱帶樹木園」所在的小山丘所栽植的各種熱帶樹木都已經長得非常高大,森林底下的濕度也比馬頭山地區更高,更還有兩條仍然有少量水流的小溪流順著山勢流下。但我在「雙溪熱帶樹木園」範圍內步道邊;所見到的藍灰澤蟹洞穴密度可能不到馬頭山地區厚圓澤蟹洞穴密度的十分之一。而與黃灰澤蟹及藍灰澤蟹的比較結果,可以襯托出馬頭山厚圓澤蟹高密度族群是有多麼的特殊與不容易。
   
    在進行馬頭山地區厚圓澤蟹調查的同時,我也取得弘益生態有限公司的「內門地區掩埋場生態調查」報告進行閱讀。以我身為動物學家的專業來看,對於這一份報告的總評語是:「滿紙荒唐言」。弘益公司的調查範圍除了涵蓋「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的計畫基地範圍外,還由基地範圍往外延伸500公尺。陸蟹對一般人來說是旁門左道,所以我也不怪弘益公司調查人員沒有發現記錄到厚圓澤蟹。但這份生態調查報告的內容真的是十分差勁與不堪。以脊椎動物為例,在104年的兩次的調查過程中,弘益公司的調查團隊記錄到哺乳動物7種、鳥類43種,爬蟲類11種及5種兩棲類。但奇特的是,這些脊椎動物幾乎都是出現在掩埋場範圍外500公尺的周邊地區,在掩埋場預定地範圍內則完全沒有紀錄到哺乳動物與兩棲類,爬蟲類也只有2種,分別是斯文豪氏攀蜥與鉛山壁虎,鳥類也只有12113隻次,都是最常見的種類,白頭翁與綠繡眼的數量就超過總數量的三分之一。自然環境保存較佳的馬頭山東側掩埋場範圍內物種那麼少,周遭人為開發破壞較為嚴重地區的物種則較為豐富,真是奇特的調查結果。在自救會抗議生態調查結果不實後,弘益公司又在2016年進行了兩次的調查,使調查範圍內的脊椎動物記錄為哺乳動物11種、鳥類49種,爬蟲類14種及7種兩棲類,但這些脊椎動物依然主要集中在掩埋場的周遭地區。我的調查範圍幾乎都在掩埋場的開發範圍內,在201711月初的10個小時調查期間,我大多低頭尋找螃蟹洞穴與厚圓澤蟹及準備拍照,但不小心就看到了1種哺乳動物、6種蛙類(數量超過200隻以上)及包括2隻龜殼花及1隻雨傘節在內的5種爬蟲類。在調查期間,黃惠敏小姐向我抱怨弘益公司的生態調查結果荒謬,我開玩笑的跟她說,因為他們派了美國的盲人歌手-史提夫汪達來做調查,有這樣的結果已經很不錯了。從老師你連續6篇馬頭山文章中提到的台灣原生的刺竹林、羞禮花、大葉捕魚木、澤瀉蕨、岩生秋海棠。加上我短暫調查結論:馬頭山地區具有族群數量龐大的厚圓澤蟹;以及造成厚圓澤蟹習性特殊的哺乳動物天敵。這些情況顯示馬頭山地區在被我們長期忽略;沒有開發作為的情況下,已經成為台灣西南平原與丘陵地區珍貴原生物種的諾亞方舟。

我想馬頭山地區縱使有再多的珍貴稀有動、植物都很難觸動絕大多數台灣人對自然冷漠的心。在經濟掛帥的情況下,大多數人會傾向於認同事業廢棄物必須要有適當的掩埋場。的確,台灣是需要事業廢棄物掩埋場,但設置在馬頭山地區卻絕對是個錯誤。馬頭山地區是否具有豐沛的地下水是設置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的關鍵因素。如果沒有地下水,泥岩不透水的特性自然是設置掩埋場的適宜地點(雖然泥岩地質的高度不穩定性也會是個大問題)。但是如果地下水源豐沛,事業廢棄物又包括了許多毒性的物質,那在馬頭山設置掩埋場可能就會帶來嚴重的災難,造成地下水的污染並進而可能影響到地表水。現在的難題就是開發方與反對開發方對地下水是否豐沛的調查結果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結論。自救會認為馬頭山地區有豐沛的地下水,富駿公司則說沒有甚麼地下水。在馬頭山的四天四夜的田野調查過程,我幾乎走訪了絕大多數富駿公司與自救會所開鑿的地下井所在位置。富駿公司所開鑿的地下井大部分位於馬頭山的泥岩高地上,雖然也是馬頭山要設置掩埋場的範圍,但與溪谷所在的位置海拔落差很大,大部分都超過30公尺以上,這些地下井沒有地下水本也是理所當然。

生物是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出其所棲息的自然環境特性。馬頭山地區是厚圓澤蟹的諾亞方舟,也極可能厚圓澤蟹這個物種在地球上最重要的棲息地。厚圓澤蟹雖然是陸蟹,但日常生活都極度依賴洞穴底部的水分濕潤其呼吸的鰓與「肺」、及補充其外出活動時身體所散失的水分,更需要在其洞穴底部的水內蛻殼,才能夠順利的長大及繁衍。而厚圓澤蟹因為體型大小的限制,挖洞能力有限,因此可能必須在地下水位較接近地表的地方才能夠生存。墾丁國家公園「後灣地區」的海岸能夠在停止農業使用後,短時間內就繁衍出種類與數量繁多的陸蟹之關鍵原因正是因為地下水位接近地表,或許也是相同的因素讓馬頭山地區擁有大量的陸生型澤蟹。而馬頭山周遭幾個終年不會枯竭的埤塘,也是此區域具有豐沛地下水的另一個佐證。

    台灣長期陷入經濟開發與環境保護的無止盡爭議的關鍵原因是缺乏詳實正確的基礎研究資料。在政府長年忽視地質、水文、動、植物生態基礎研究的狀況下,每一個開發案的選址幾乎都是瞎子摸象。因此幾乎所有的開發案都是先射箭再畫靶,選定好開發地點之後再進行環境影響評估,自然會引發出許許多多的問題。因此我們的核一廠、核二廠的中間是山腳斷層,核三廠則是直接蓋在恆春斷層上,核四廠更是破天荒的蓋在活火山-龜山島的噴發影響範圍內。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的情況也是一樣,廠商都已經花了一大筆錢買好了土地,環境影響評估自然是非得通過不可,哪管馬頭山地區有什麼珍稀的動、植物?還是地下有斷層及地下水?以我的標準來看,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的生態調查報告是做的極度粗糙草率。而環評計畫書是廠商進行環境開發的第一步,如果第一步就做得如此草率不堪,叫我如何能相信這個公司會把後續的事情做好。

    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環評報告書的內容背離現場實際狀況的事實是十分明顯。有些人是為了五斗米折腰,為了養家活口,只能夠昧著良心對現場事實視而不見。但最可惡的還是那些利益薰心的人,為了金錢利益可以出賣一切,連汙染數百萬人的飲用水源都無所謂了,更何況只是區區的一群厚圓澤蟹及幾株稀有植物。大多數電子與平面媒體關注社會八卦事件的興趣也遠遠高過於設置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的種種爭議。普羅大眾住在都市紅塵中,為生活中的柴米油鹽瑣事忙碌不堪,也無暇關注發生在偏鄉的各種環境議題。垃圾場、掩埋場只要不是設在我家旁邊,就讓它設置吧。具有道德良心的人絕對是台灣社會目前瀕臨滅絕的珍貴稀有動物。
   
    2017年是我諸事不順的一年。父親生病,讓我今年進出醫院的次數超過之前50年的總和。而恆春半島香蕉灣地區的陸蟹也在今年面臨大崩壞的狀況,大部分的陸蟹族群都因為外來入侵種-黃瘋蟻的最後一擊而面臨消失的困境。港口溪河口的陸蟹也同時面臨生存危機,過去數以萬計的紅蟹族群現在也是風雨飄搖。今年九月中兩個星期的恆春半島陸蟹調查的結果讓我血壓飆高到不行。還好我在2013年時就已經開始將陸蟹的研究重心改放在澳洲的聖誕島上,每年在聖誕島野外工作時從自然野地所吸收的日月精華能量讓我還可以保持一整年的樂觀進取。今年是我聖誕島陸蟹研究很關鍵的一年,因此我必須要趕赴聖誕島。因為在20142015兩年大規模登陸返回的紅地蟹幼蟹群應該要在今年粉墨登場,加入繁殖遷徙的隊伍行列。因此,我可以從今年紅地蟹繁殖遷徙族群的體型結構;來評估紅地蟹幼蟹在聖誕島黃瘋蟻肆虐的情況下有多少能夠順利成長至性成熟,紅地蟹的未來是否還有希望。我更要根據今年聖誕島降海釋幼紅地蟹的族群數量,對聖誕島國家公園目前採用寄生蜂來消滅黃瘋蟻的生物防治法提出適當的建議,免得聖誕島的自然傳奇-紅地蟹繁殖遷徙故事崩壞瓦解,陷入萬劫不復;再也無法挽回的境地。我今天出發前往聖誕島,要在島上待滿8個星期,116日才會回到台灣。在我不在台灣的這段時間,就要麻煩老師你暫代我「陸蟹護法」一職,以你更全方位的方式守護馬頭山。而我回來之後必定立刻歸隊,與你一起共同搶救台灣西南部這艘即將面臨沉沒滅頂命運的「馬頭山方舟」。

                       你永遠的學生     劉烘昌筆
                       Nov. 19, 2017 於馬來西亞-吉隆坡

2017年11月13日 星期一

【搶救西南半壁的天兵天將(6) ──策略備忘錄】

陳玉峯
~全國最大的舉債沒有統計數字,它正在腐蝕台灣很快到來的未來。
台灣的經濟部再不革命,必然害死台灣!~
馬頭山即將面臨黑白對決的命運,懇請國人關注(吳明憲 攝)。

公視柯金源導演傳給我看了二部反馬頭山垃圾掩埋場的報導或紀錄片。有段高雄市副市長對著鏡頭,理直氣壯地宣稱他們是「依法辦理」;「你們該找的是環評會,不是市政府……(之類的)」,那種嘴臉跟數十年前官僚處理「民怨」如出一轍。觀微知著,台灣數十年的民主運動,完全印證我們提醒了幾十年的尼采警語:「任何人跟怪獸戰鬥,最該提防的是,自己也變成怪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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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的一位基層民代,辛酸幽幽地對我說:
「卡早老民進黨或黨外時代,他們是真正為台灣打拚。他們有理想、有理念、有目標、有付出,精神真正好!如今民進黨是為選舉在使用的,穿上西裝、皮鞋,就不知道怎麼工作啊!卡早穿草鞋的,大家拚甲袂死喔!……」。
***      ***      ***
我檢視著馬頭山自救會提供的,包括開發單位的環境影響說明書、自救會花鉅資探鑽岩心的分析報告等六份資料,真的如同高市副市長所言,正、反雙方拚著局部專業「仙拚仙」,依環評法規作起殊死巷戰時,我心愀然,曾幾何時,人民行使公義戰鬥的戰場,已然陷入「科技較勁」不成比例的泥淖,反而忽略了結構之惡,以及常識即可判斷的經驗世界?!
自救會投入種種環評研究調查報告。

另一方面,環評就環評,為什麼近年來又興起了所謂的「政策環評」,如此弔詭的環評反環評?再者,環境司法大戰也方興未艾,所謂的「國土計畫」行政命令,更挾帶著許多很可能是毀滅國土的鬆綁,環保署也自廢武功地附和,凡此林林總總若要細論,少有人有耐心、有經驗、有充分全觀而可以置喙,而基本環境人權已然淪落到抽象的大混戰,統治者正可混水摸魚、暗渡陳倉!
我不想寫些讓一般人掉入無底黑洞的論述,針對馬頭山案例,僅摘要若干連鎖議題,並稍加勾勒若干策略備忘。
其一,請看清一些事實、現象及相關議題:
1.質能不滅,現代文明的代價就是地球短時程無能分解的龐雜毒汙廢棄物。20世紀兩大外來政權之犧牲台灣,成就其台灣境外的政治目的,是台灣無能永續發展的歷史結構性成因。後來雖然經過民主轉型、主體意識覺醒,但以人性弱點及政客短視的現實性,環境及世代正義議題在政治染缸中或價值系統中,從來不成比例,更常只是工具性的使用之一,弱勢時候拿來虛幌,獲致相對權勢時隨手拋棄。
相對的,普通百姓在環境氛圍薄弱、生活現實的耳濡目染之下,對於生態環保這等不是立即性的因果關係的「遠距價值」,更難為之付出,或削減己利。生態環境公義便在如此「加減乘除」的利益算計下,只成了剩餘價值下的碎屑、雞肋,包括「最龐大」的宗教團體,也只是將「環保議題」拿來當工具使用而已。
環境生態議題是現今文明的永世困境,是世代人價值觀、生活型、全方位政治的大命題。環境運動是政治運動、文化暨價值改造運動、生活永續翻轉運動,時下所有運動都屬早已失掉機先的亡羊補牢,只讓惡化速率稍稍緩降或擱置,而非解決問題!
2.當我略加檢視後,我認為現今國土計畫應予擱置從頭來!我只能假設該「計畫」是由一些很好的、很辛苦的事務官或基層公職,加上也許幾個別具用心或包藏窩心的關鍵性事務官,碰上沒大腦、乏智慧、膚淺或短暫政治近利的政務官,聯手打造出來的。不但沒有要解決世代問題、過往遺禍國土的問題,反而落井下石,以完遂特定利益政商系統的今後發展。
摧毀國土計畫?

為正本清源,為政者必須瞭解,歷來國家最大的舉債沒有數據,而是透支具遺害世代未來財的環境問題!過往幾乎所有重大的能源、經濟發展政策,完全不計社會成本及世代成本,例如核電故意漏計核廢的處理、山坡地及森林開發只算農林收入、水庫開發從不為下一代水資源使用而考量、事業毒汙不解決海陸空公眾及世代的代價……!
結構根源問題首在經濟部必須大刀闊斧,進行體制及腦袋的大革命,讓EconomyEcology兩大家融合為本來的「一家」!經濟部再不革命,必然害死今後世代、害死台灣!經濟部不僅不經濟,更非常不「衛生」!
而「前瞻」計畫的前提是:解決歷來堆積龐大且不斷依不等級數滾大的環境債務,國家每年度預算至少應撥出13成,用來處理過往經建發展及今後文明代價,同時建立新永續發展國家真正前瞻的環境產業,終止債留子孫的惡業!
3.事業廢棄物的社會及世代成本過往從未恰當的估算與規劃,長期姑息下來,發展成為部分合法化(例如爐渣)之充塞公共建設,毒汙全國陸海域及海岸;部分則讓國家六大民營掩埋場(乙級)賺進「不義」之財,毒害環境,且不斷要增設掩埋場。近十餘年來,掩埋場都指向西南半壁,例如永揚案、歐欣之於龍崎、富駿之於馬頭山等系列案例,根本原因之一,西南半壁的惡地形泥岩地層自古被視為不良土地,完全忽視其在台灣自然史、演化史的重要地位,百年來也無人注意到其在台灣生態系的內涵,造成台灣生態保育失落的環節。
我再度呼籲當局,以「前瞻計畫」龐大預算撥出小小經費,針對台灣西南部泥岩地層、地形、動植物生態、人文史蹟、國家安全、氣候變遷下各面向的相關議題、法規、經建產業、區域計畫等等,全面調查、規劃百年思維,設置各級保護(育)區、景觀區、產業發展、觀光,以及全方位國土終極計畫,而最最重要者,泥岩生態保護區必須設定多個,包括連結的生態廊道一併妥善規劃,動員中央與地方、基層鄉鎮與學界,一舉還給泥岩地層百年公道之。
4.馬頭山區依我勘查生態的內涵,以及資料分析,其乃旗山以西,最具代表性的地理景觀,深具在地傳統文化,以及心理上的象徵地標;山區生態特色例如:刺竹原生林之地文盛相生態系;珍稀或瀕危植物如大葉捕魚木、羞禮花、澤瀉蕨、岩生秋海棠等等,只要再詳加調查,很可能有新發現;動物方面,我懷疑梅花鹿的族群,有可能是長期被視為已滅絕,但卻孑遺最後族群在此山區者,宜加以DNA等探究。如果可證實並非放養所逸出者,則此一發現,必成為國際保育的大事件而非同凡響!而蟹類如西南部珍稀種的厚圓澤蟹,乃至諸多昆蟲等,只要詳加跨年調查,必定會有驚人的重大發現,畢竟這是被遺漏的天演奇蹟地區。
馬頭山原生植物的台灣海桐(2017.11.5)。

5.泥岩地層最不該被劃設為毒汙廢棄物的永久或長期掩埋場,此面向「反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自救會」投注以最大心力及經費,進行岩心鑽探、地下水位及水量鑽井調查、斷層及地層錯動的事實及潛存危機、地層滲漏與崩蝕、地質露頭的全面調查,以及針對開發單位的環境影響說明書的「抓包」等等,在在證明此一地體一旦被設置掩埋場,必然造成整體地景、地貌、地理風水的徹底破壞,很可能掩埋場因地層錯動、抬升而潰決,更且以地下水源的充沛,在豪大雨或氣候變遷的影響下,毒汙水將逸出而污染二仁溪,等等諸多預警。
其實光憑觀察常識、百餘年來在地人的經驗等,再怎麼愚蠢的人也看得出地表、地層的快速蝕解與易移。2017115日,高淑慧、黃松宏、吳美娥、吳明憲、黃惠敏、楊國禎、一位攝影師與我的現勘,在掩埋場預定地的尾端,二仁溪上游谷頭地,之與年餘前的地貌,業已幡然改變,新形成一長條形水池,旁側崩蝕土堆的角度,明確標示其乃新塌崩的小型堰塞。而沿途處處泥岩層龜裂,蝕解溝深度、寬度大小不一!在此等隨時高度變化的地形、地層設置水泥硬體,用以填置毒汙物質,無異海灘築屋,怎可能不會分崩離析而污染四溢?

新的崩蝕地佈堆泥岩土,而經水流沖蝕後,則以卵石留存(馬頭山溪溝;2017.11.5)。

新形成長條形的小堰塞池(馬頭山溪溝;2017.11.5)。

2017115日勘調所見,處處侵蝕溝(馬頭山區)。

任何環境說明書撰述者、環評委員同意開發者,皆該列名立碑誌記,以供事故發生或災變出現時,廣受世人「評斷是非」,以昭公信!
其二,反馬頭山掩埋場運動策略之我見:
1.      本案是當代在地不公義、世代環境不正義的類型,超越環境法規的爭議;本案是政治公義的議題,抗爭訴求宜指向總統府、行政院,要求政府斥資買下業主地,劃歸國有財產局。
2.      馬頭山區應由公權單位在土地國有之後,劃設刺竹天然林生態保護區,留下西南半壁一處生態保育據點,確保二仁溪水源谷頭的健全,安定旗山地理民心。
3.      自救會理該秉持埋鍋造飯、長期駐守之決心,串聯全國公義團體或專業人士,發動種種策略性戰術,依政治性解決為方針。
反馬頭山掩埋場自救會駐守站(2017.11.5)。

4.      自救會應由抗爭運動中,打造新社區文化,培育、教育在地人文暨自然知識系統,強化自然情操暨土地倫理。鄰近中、小學教育人員更宜研訂在地課程,奠定主體意識與鄉土情懷,發展環境教育的世紀遠景。而文史研究、在地創發,一併自由發展。

(具體細部戰術,不宜在此陳述)

2017年11月10日 星期五

【搶救西南半壁的天兵天將(5) ──刺竹思想起(刺竹文化論)】

陳玉峯
§ 台灣傳統的心音
我的故鄉是觀音媽祖婆反清大本營之一的北港鎮,而父親的老家位於北港鎮郊,地名就叫「竹圍仔」。
如其地名,陳家公廳的後方,長滿我生平僅見,最高聳蔽天的,巨大的刺竹叢。許是童年影像的加乘,總之我腦海中烙印的,世界上「最高大」的竹叢。
然而,再怎麼高大頂多遮蔽半邊天,隨著距離可以是寸點大,足以入夢的,充其量是竹葉影幢幢晃盪,遠遠不如數不清形形色色、淒厲怪異的長短竹號!身為台灣鄉野草莽的任何人,恐怕生前、死後都永遠的魔音穿腦、驚心動魄、魂顛靈抖!
我無意舞文弄墨、多事呻吟,我只是不相信有誰,不被刺竹的磨牙聲所震撼,特別是東北季風起飆的暗夜,居家周圍刺竹叢的交響絕唱,世界上沒有任何樂器或音聲,奏得出尾音似斷欲裂入無之後,無窮想像的轟然天崩地沉之感,而實際上什麼也沒發生。
人類五感六識(也有人加上幽微的兩識,故說八識田中,事實上常人能感知者六識而已,其他兩識多不可言說!)其實可以交互影響、連鎖迸發為綜合意象,我在自然野地頻常察覺此等流轉、合成或蛻變,例如數大的視覺,很容易轉化為內在的聽覺,等等。
我認為傳統農業時代的台灣人,內在心音中,很大的成分來自刺竹的地文暨生文文化。這是入定感悟的形上體驗,我無能以指月禪胡說八道,但因目前我到馬頭山勘查,此地的氛圍勾起我深埋潛意識中,童年意象的胎記,教我猛然契機。
非邏輯或理性語言,我相信台灣傳統草根的精神,就某一角度而言,殆即刺竹文化:剛直有節、謙沖中空(台灣文化本來就是隱性禪!),但每遇病變老死,交相摩擦,產生狀似受詛咒的淒厲音聲,而斷折傾軋,一團絮亂,呈現多元的亂相、亂相的多元,而我輩的天責,差不多就是直探本質,破解四百年的舊不幸。

馬頭山天然生的刺竹林(2017.11.5)。

§ 刺竹地理文化學
全球因應不同氣候地理區,發展出各自的極相生態系(climax的概念),古典西方生物地理學者歸納出各大類型終極的植被或生態帶,也因應局部環境因子的盛行,命名各類亞極相(subclimax),例如地文亞極相,台灣西南半壁年週期乾旱泥岩地的刺竹林即為一例。
由生態現象連結到人文,遂產生「地理決定論」的主張,且認為特定地區自然資源的開發利用,產生特定的生活型或文化,該文化底層正是土地、自然資源的特徵。
然而華人文化卻與地理決定論對沖,具有強烈的自我文化中心觀,三十餘年前我名之為「文化決定論」。「文化決定論」否定台灣本土的主體性、主體意識,在台灣歷來六大政權的更替中,最強烈地排斥台灣的土地倫理與自然文化,造成今後生態災變與環境危機的結構性主因,但表面上都在高倡沒有自然實體的抽象自然文化。
此間的異數之一,就是刺竹文化。
因為刺竹是原住民在地生活型的要素,華人不僅沒有排斥,反而融入自己的生活型,甚至於將刺竹視同自身的外來文化,有點類似雅利安人結合印度本土的「業」及「輪迴觀」,形成婆羅門教及佛教。
就生態形相學(physiognomy)而言,刺竹的體型高大,突破台灣低地或西南部淺山、惡地的所有樹木,且以單叢聚落(地下莖合軸叢生所造成),組合成不等閉合程度的刺竹原始林。
§ 神秘的竹子開花
全球的竹子大約有65屬、1,200餘種,大多數的竹種必須間隔數年、數十年或百餘年才開花一次,許多種類迄今仍未有開花的記錄,然而,大多數的竹類開花後即行枯死。問題是同一叢的竹子,開花的竹稈死了,其他竹稈是否跟著死?
刺竹過往開花的記錄不多,也乏詳實的調查研究,似乎數十年才會開花一次,也因為罕見開花,而被民間視開花為異象,留下俚諺:
「刺竹開花,有人會衰!」
此次我在馬頭山區的觀察認為,無性繁殖拓展的大叢刺竹,開花、死亡的竹稈有集中的現象,但未開花的周圍竹稈依然存活,且可持續往四周發展新中軸叢生。如果經長期觀察,或開挖檢視地下莖的生長傾向,或可發現刺竹也是「會走路的樹」,而異地更新也說不定。

馬頭山刺竹叢中心部位開花後枯死,但周邊尚有活稈。然而,必須挖掘地下莖有無連體才能確定(2017.11.5)。

刺竹叢老稈枯死斷折,更新稈接替
(馬頭山;2017.11.5)。

§ 刺竹造林曾經的盛世
農業時代的台灣各地廣植刺竹,1942年日本當局統計,全台灣計有刺竹林5,561公頃,株(稈)數達21,331,072。台灣鼎革前後,全台各種竹林被大量濫伐。1947年(發生228事件的這一年)林產管理局統計全台所有竹林被伐除三分之二,但個別竹種並無明細(台銀金融研究室,1950162頁)。
1960年的調查顯示,全台刺竹林面積增加為8,011公頃。到了1966年前後,由於香蕉出口量激增,而刺竹提供編織香蕉籠之用,因而水漲船高,竹材價格高漲數倍,農民競相種植刺竹,面積擴增為大約1萬公頃(林維治,1967)。
之後,隨著香蕉王國的沒落,刺竹造林也不復往昔盛況。
民間種植刺竹係採地下莖分段播植,遺傳物質較為單調、一致,就保育角度而言,天然種子苗的變異才是演化的生機。

感恩台灣山林土地,讓我有機緣在一生植被研究調查的尾聲,發覺過往對西南半壁探索的遺漏,得以及時向台灣生界求懺!

2017年11月9日 星期四

【搶救西南半壁的天兵天將(4) ──被遺誤的刺竹原始林】

陳玉峯

§ 馬頭山理當成為刺竹原生林保護區
1980年代以降,隨著保護台灣原始林運動的風潮,社會上不斷鼓吹原生物種的栽植或造林(一開始當然是我們倡導本土化的催化)。然而,本土化運動很弔詭,最真實或徹底本土化者,正是沒有任何「本土化」,因為包括人在內的生界就是本土本身。正常人不須喊叫正常化!
自然人時代的原住民,所有資源取決於在地。外來移民的前階段如同原住民,除了攜來的作物種實之外,幾乎不會有人有外來種造林的行為。
此間,台灣最早期的種樹,當然取材於台灣在地的原生植物,其中,種植超過四、五百年以上的物種,刺竹(Bambusa stenostachya)是最普遍的一種。因為刺竹具有防風、圍籬、耐旱、食用、器具大量使用、建材等等實用性之外,更是軍事防禦的素材,清國統治台灣暨之前,刺竹牆代替了城牆,它們密集生長且枝節具銳刺,簡直就是總統府前的鐵絲刺網!
因為種植太過久遠、太過普遍,以至於大家誤以為刺竹林都是人造,從而遺忘了刺竹其實正是台灣的原始林之一大類型!
本文要為刺竹伸張久遠以來被遺誤的身份正名,也要提出如今之馬頭山等,台灣西南半壁的年週期旱地,包括泥岩惡地,就是刺竹的原始林區,馬頭山理當成為第一座原始刺竹林的生態保護區!

泥岩惡地是刺竹的原鄉(旗山溪與二仁溪的分水嶺;2017.11.5)。


§ 從本土純正血統淪落為外來街友的刺竹
1717年編成《諸羅縣誌》第十卷,登錄有台灣經濟植物279種。它記載刺竹:「……旁枝橫生,而多莿堅利,人不敢犯,密者可禦盜,草屋取為梁柱,器物資之,其用甚廣。」;它的附錄說台灣的竹類很多,刺竹特別多。
而更早了21年付梓的《台灣府誌》(台灣采風圖)說得更明確:
「刺竹番竹種也,大者數圍,葉繁幹密。有刺似鷹爪,殊堅利,惟台有之,土人多環植屋外,以禦盜。今城四周徧栽之。」
321年前的清國官僚毫不含糊地告訴世人:刺竹是台灣原住民的竹種,只存在於台灣,是台灣特產、固有種!因為它有利刺,平埔原住民(多族)多環種在住宅四周,以防盜匪,清國官僚沿用之,在台灣府城四周也種滿一周!
刺竹的正式學名是1899年命名發表的。台灣樹木學泰斗金平亮三,於1917年、1936年的鉅著《台灣樹木誌》,兩度確定刺竹是Endemic,固有特產種!

刺竹是原住民的防衛性植栽,取材於西南半壁的原始植群(馬頭山;2017.11.5)。
金平亮三註明,刺竹自古以來都被種植在居家周圍,用以防風、抵禦外敵,但近年來(註:最遲在1930年代上半葉)為防止瘧蚊孳生,漸多砍伐利用掉,而為充當田間農作物的防風牆,也廣泛栽種。又,刺竹的用途甚廣,例如建物的梁柱、家具、多種工具、竹筏、竹繩、檳擔(扁擔)、運水筒、弓、蒸籠、家禽籠的製作、樂器、童玩,不一而足。
金平氏的敘述,廣為後人(不加說明出處地「偷」用)引述。
然而,隨著「植物政治化」、「政治植物學」的偏見,殆自1950年代以降,刺竹漸次被模糊或中國化。此間變遷「罄竹難書」,坦白說,本文只暫引謝阿才(19581963)的〈諸羅縣誌植物名考〉連載中之刺竹引證(台灣省立博物館科學年刊),而我從家中全套影印的台銀經濟研究室出版的台灣方誌等查證,疑慮甚多。改日,或許我可以全面考據,寫一本刺竹的百科全書,而今只為其澄清生態地位及正名,龐多細目只能擱下。

§ 刺竹的原鄉本籍落在西南半壁泥岩惡地
大約從2012年以降,我因撰寫《蘇府王爺》、《台南的生態綠化》、《有容乃大》等等專書,且關切嶺南村、龍崎等環保事件,乃至今之馬頭山揭竿而起,才有因緣漸次探索西南半壁生界的原型,也驚覺此一生態史上被遺忘的大環節。
如今我大致可以確定,從恆春半島西南坡向的黃荊、相思樹等植群,乃地理氣候區的原始灌叢及半落葉原始林。往西北,出現青灰岩地層的年週期旱地,低山丘陵崩蝕、融蝕的地形、地勢高度更動地理區,刺竹以奇特的冬葉及夏葉不同適應型;靠藉節間的生長細胞在溼季迅速的伸長與增大、合軸叢生鉅大群團式的生長型等等生存策略,恰好成為泥岩惡地最龐大的單株群聚,形成不斷塊斑蝕解立地上的「超級大坦克」,演出地文及天候合一的極相社會。此等刺竹林,依不等密閉程度,提供鑲嵌型約半年旱季其他指標物種的落腳處,譜寫台灣西南半壁江山最具代表性的生態系。
而刺竹神蹟般的生態特色,由其染色體六倍體的超強性能所造就,正是台灣自然史上,低地最艱困的立地之上,終極型土地公的化身。
依據我多次的野調,從台南東山區東進到東原以南,以迄高雄阿蓮、內門等大區域中,原生或自然形成的刺竹群落,從山稜上半,乃至溪流兩岸,在在形成半開放型的植群。雖然馬頭山區不乏人為種植,整體而言,我斷定應是天然形成者為大宗!
馬頭山的刺竹原生群落殆為保存最完整的地區之一!馬頭山合該成為台灣第一座刺竹原生林的保護區!

我認定馬頭山刺竹林乃台灣保存相當完整的原生林,理當設置全國第一座刺竹林保護區(馬頭山;2017.11.5)。



2017年11月8日 星期三

【搶救西南半壁的天兵天將(3) ──珍稀懸疑物種大葉捕魚木(Grewia boehmerifolia Kanehira et Sasaki)】

陳玉峯




馬頭山的珍異瀕危物種大葉捕魚木(2017.11.5)。

下筆書寫本文是高風險的,我擔憂「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然而我知道我不發聲,它必死無疑!因此必須寫。
這個珍稀物種在19世紀下半葉,推測原本數量就不多。它被正式採集的最早紀錄,殆是18941895年;地點很可能是屏東萬金。
我說不寫出來必死無疑,是因為它就存在於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預定地」的場址,該土地今屬「私人業主地」,即令不動工它也可能被「暗殺」,一旦動工,由於它所在的位置判斷,因為「玉石俱焚」,它也不大可能倖存!目前為止,整個馬頭山場域,只發現唯一一株,但我認為再詳加調查,必可發現其他殘存者。
它,就是小喬木,「大葉捕魚木」。毫無疑問的稀有或瀕危植物!
從愛丁堡大學畢業的英國人奧古斯丁˙亨利(Augustin Henry),於189211月來到台灣高雄,他在台灣停留約二年,大量採集高屏植物標本。他不僅自己採,更使役原住民往萬金的里港山麓採標本給他。他運用關係,獲得當時鵝鑾鼻燈塔監守人Schmürer的協助,請求原住民頭目,要其族人幫忙,上抵恆春半島海拔將近1千公尺的山地採集標本。
台灣植物研究史上,第一位採集人是羅伯特˙福穹氏(Robert Fortune),英國人(蘇格蘭)。他於1854420日從中國福州搭船到淡水港,他在淡水海岸只採集半天就搭船離開。
從福穹氏到亨利氏,凡41年期間,就是台灣植物研究史的第一大階段,也就是歐美或西方人士的探索台灣,而以英國人為主。1895年之後,進入日本人的第二大階段。
1896年,亨利發表〈台灣植物目錄〉,包括少數海藻類的隱花植物146種、顯花植物6281,283種,合計1,429種,是第一大階段研究史的總其成。
亨利氏的〈台灣植物目錄〉列有大葉捕魚木,但他的學名鑑定有問題。
後來,日本學者松村任三及早田文藏(1906年、1911年)也跟著使用亨利採用的學名;直到樹木學泰斗的金平亮三,依據佐佐木舜一的採集品,命名為Grewia boehmerifolia,於1928年發表為台灣特產種。
1977年,大葉捕魚木的學名被併入熱帶亞洲共同種的G. eriocarpa,也就是現今台灣植物誌採用者。
然而,究竟台灣西南部的大葉捕魚木是台灣特產種或熱帶亞洲共同種,在未深入進行分類研究之前,我不敢「相信」現今流行的學名,因此,我還是暫時採用金平亮三的台灣特產觀點。
世人以「物稀為貴」,約自1990年代以降,台灣流行栽植本土稀有物種,加上全球動植物「賞金獵人」的風潮,大葉捕魚木早經民間採植、栽培,我甚至於懷疑有無外來種交混的可能性。但是,無論何種狀況,真正原生地採集或發現地如:萬金、扇平、大岡山、山地門、八仙山麓、南橫、馬頭山等,野外真實的分布及數量,應屬於瀕危物種!雖然有人將之列為「易受害」等級,但得看是何人依據何等資訊下達者,大抵可能是辦公桌上或研究室內的推論。
我生平僅在南橫見過一小株!2017115日,楊國禎教授在馬頭山眼尖,大叫:「大葉捕魚木!歷來我只看過一次!」,粗略地說,我們兩人相加,780年的調查生涯,共計只在3個地方各看過1株!
大葉捕魚木瀕危且數量甚稀,主因至少兩大類:客觀上生育地的消失;主觀上它本身在台灣演化的困境,在此,特別呼籲農委會,儘速將之定位為一級保育的瀕危物種,切莫再遲疑!
另一隱憂,長年來台灣被誤導或以為栽培大量珍稀植物叫「保育」,要知動物園、植物園式的養殖、栽培,跟自然界的真正保育是兩回事。人為培殖者,基因池稀薄或單一,遠遠比不上自然界天演恐怖的汰選率!這方面我寫了幾十年,例如一株台灣紅檜神木一生產生種子28兆,很可能不到10粒可以長成大樹!
而小小馬頭山竟然孕育大葉捕魚木、澤瀉蕨、羞禮花、梅花鹿(註:有可能是未滅絕的天然族群!)、厚圓澤蟹等等,「石破天驚」的國寶級珍貴天演奇蹟,也就是近年來我發現百年來最受忽視的,台灣西南部惡地形之在冰河期與間冰期之間,台灣半壁江山氣候變遷的重大基因倉庫!如果再詳加調查,必定尚有重大發現!

澤瀉蕨(馬頭山;自救會提供)。

厚圓澤蟹(馬頭山;自救會提供)。

梅花鹿的足跡(馬頭山溪谷;2017.11.5)。

奉千秋萬世我台灣之名,懇請蔡英文總統責令行政院,下達將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預定地收購,夥同龍崎等,台南、高雄、屏東等泥岩地區,全面進行進行保育總規劃,重新政策評估現今刻正上演的「國土計畫案」,暫緩荒謬的為行政而行政,終止部分無知官僚的誤導,傾聽真實土地生界、草根百姓的心聲吧!

馬頭山個案應夥同國土計畫全面檢討!

蔡總統啊!我們一群終生苦行,第一手研究調查土地生界的基層,難道比您任用的大官還不了解台灣生態?!我們長年透視歷史變遷,深知結構因果,我們對台灣主體的大愛永世不移,我們沒有私利、私欲、執著的過度偏見,我們深知人性的弱點或缺陷,但願您靜心感受台灣土地生界的賜福,稍加轉念,所謂四千億、八千億的「前瞻」,撥出小小的比例「後顧」,顧全台灣人世代身、心、靈的生機吧!
所謂珍稀物種,不僅是生物多樣性的元素,重點在於透露天演的趨勢或奧秘,它們跟整體生界的複雜關係,連結到我們文化的深層內裏。大葉捕魚木代表的,乃台灣西南部淺山西南坡向、泥岩惡地的指標物種之一。
大葉捕魚木全株密披星狀絨毛,互生葉卵狀橢圓、濶卵乃至近於圓形而多變,葉基的歪圓顯著;著繖形花序的黃花,妍美卻內斂。它全株予我形相的感受,像極了台灣草根素民的質樸。它的殞落,恐怕也是台灣素民精神的淪喪!
我祈天禱地,跪請上蒼垂憐,護我台灣整體暨世代生機!

埋鍋造飯,守護馬頭山的鄉親(2017.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