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12日 星期六

【《前進》與〈哀歌〉 ──柯金源導演紀錄片首映引言】



陳玉峯
《前進》見證的時代進程,相當於我人生的倒帶,許多的環保事件、街頭抗爭、主體人物等,我都經歷過。
1976年,全國農田遭受毒水汙染的佔12%(五萬四千公頃);1987年的普查報告被政府列為機密,不敢公告;1989年,全國146條農業灌溉渠道中,95%遭受汙染。如今呢?坦白說,我愈來愈無法相信官方的數據,然而,對台灣人而言,並不重要,因為台灣人是個不大在乎歷史的民族。
1985年,經濟部調查六萬八千家工廠,有廢水處理設備的工廠不到5%1987年,全國有五萬家以上的工廠,沒有廢水或空汙處理的設備,不包括地下工廠。現今呢?很多都已改善了,但真實的狀況天知道。
1990年我寫了〈濁水溪畔春風寒〉在中時人間副刊連載(199049日–21日),大致將台灣的環保與生態問題,以文學化的筆法,做了一回顧(收錄在拙作《台灣綠色傳奇》136182頁,1991年)。
1980年代到現在,我寫了780本關於生態、環保、社會、文化、政治、宗教的書,超過一、二千萬字,太多的內容連自己都忘掉,更不用說別人。這些更不重要,因為台灣也沒幾個人看過。
那麼,我一生在幹什麼?
今天我不是來讚美柯師傅的,他已經擁有很多大獎項與被肯定,他的確也應該被讚美與大肯定。但是,我瞭解他的心,他30多年一切的努力與付出,所為何來?再多的獎項與掌聲,如果台灣的汙染不能改善,那麼柯師傅也跟我一樣會自問:我一生在幹什麼?所有的獎項與掌聲,也將在臨老的時候,形成最大的自責與遺憾!
現在的台灣,歷史或過去幾乎已經完全無能鑑照未來跟現在。3C產品或手機文化,已經徹底改變了人類的文明跟文化。我講了30幾年生態上的切割化(fragmentation),今年終於變成文字上的「碎片文化」現身。我在大學教書,所以我敏感到,3C文化徹底改變了世代文化的大切割,正是發生在20162017年,也就是民進黨全面執政以降,2017年就讀大一的大學生真的已然「異化」,平均或整體來說,失卻了對人類高貴文化的情操,也遺失了感動的熱情。
現今的環境運動已然是嘉年華會,溫馨而不再有抗爭的氣慨?


柯導演的紀錄片使用了一個極其弔詭的名稱,明明是回溯,他卻題為「前進」。因為歷史、時間永遠往前走,不需要強調,所以我認為柯師傅多少帶有隱藏性的反諷,或控訴我剛才的內容。
我不得不說台灣的環境問題,整體而言,是更加沉淪與惡化,特別是民進黨所謂的全面執政以後。別的不說,只舉最浮面的現象。請問,2016520之前,靠藉環保或生態打招牌、搏名聲的一堆名人,一旦沾染權勢之後,反雙溪水庫怎麼不站出來?搶救藻礁運動為何不站出來?反馬頭山、龍崎事業廢棄物掩埋場怎麼不站出來?反假國土計畫、反假前瞻計畫怎麼不站出來?反空汙遊行,你躲到哪裡去?
我老早預估民進黨全面執政後,台灣環境與生態必將陷入更黑暗的時代,而柯導適在這節骨眼,推出系列的專書與紀錄片的回顧,毫無疑問,正是對當權的當頭棒喝!
我看《前進》,想到的是聖經的〈哀歌〉。
〈哀歌〉記載頑固的猶大子民,犯了罪孽始終不願悔改,必須要歷盡痛苦,藉著哀悼、痛哭耶路撒冷淪為一片廢墟,才意識到自己的罪過,才肯承認自己作惡多端,從而在反省的過程中領會了:
「祖先犯了罪,可是祖先已經不存在了,後代卻要承擔他們的罪債」~哀57
蔡英文總統,請問你的權貴們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毀滅台灣的罪債,你知道嗎?!在台灣淪為一片廢墟之前,民進黨的政治動物會不會變成第二個猶大子民啊?
另一方面,我在乎的是整體年輕世代對環境議題的敏感度或麻痺的問題。從高爾、盧貝松的影片,到齊柏林唯美的《看見台灣》,乃至現在醜醜的柯導的《前進》,請問,熱潮旋風一過,誰人還記得「葛樂禮颱風」?
我問天問地問了數十年,還是老話:
1990年天下雜誌推出了轟動的一輯《發現台灣》,我問:住了幾十年,腳踏台灣土、鼻吸台灣空氣、嘴吃濁水米,為什麼直到現在才「發現」台灣,難道過往都住在中國大陸?是也沒錯!
隔了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2013年,齊柏林推出了《看見台灣》,其在台中市的公播,胡自強市長找我作放映前的致辭(註:內容已寫過,略),我問:在台灣住了幾代,為什麼現今才「看見」台灣?!請問,還要幾十、幾百年,才能「成為台灣」?!
今天,柯導找了老、中、青三代要來講述、討論《前進》,我來了,代表最老的一代。11天前(2018.5.2)我在高速公路上接到電話,義美的蔡寶來女士及民進黨的田秋堇監委分別跟我講話。我忍不住跟她們說:
「你們民進黨嘛卡差不多咧!我上街頭走了一輩子了,從青絲到白髮,如今已屆搭車半價、坐博愛座了,還是在走街頭,而且,事件愈來愈微小,連一口氣也得上街頭(201712月反空汙)……」,台灣環境有未來嗎?

台灣環境運動史中的最壯烈的一戰:後進反五輕,連神明也掛袍上陣。



1980年代暴警痛擊抗爭民眾,通常手無寸鐵的群眾只能伏地投降(2013.10.11;翻拍自宜蘭慈林基金會展示圖片)。然而,當遇上強悍的後勁人視死如歸,暴警也得禮讓三分。

19801990年代,台灣社會、環運風起雲湧。我在政治運動的場合,例如協助選舉的一些演講台上,多次看見一位耆老張深儒先生。姑且不論張先生在當時黨外派系及其豐富的閱歷,有何複雜的過程,我不認識他,他當然也不認識我這晚輩。我只是隔空欣賞著他的精神。
當時他已經「太老了」,每次登上選舉講台上,只是坐在椅子上,伏著他的枴杖,默默地傾聽。主辦單位、主持人似乎從沒有人請他講話或介紹他,而他只是捐錢,且堅持登台。
他留給我深刻的印象,以一種大無畏的身體語言訴說著:我在!我出席!我是歷史的見證者!我就是台灣!
這就是我今天特地從台中趕來台北的原因。
230年前,張深儒先生不知道有一位陳玉峯;今天,我也不知道台下的朋友們有多少人可以承擔台灣。我講了很久、很久的話:
我過去戰鬥、現在戰鬥、將來戰鬥,死後戰鬥!「我」,不是一個人,「我」是台灣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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