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1日 星期三

【國家公園頂級生態保護區要養牛? ──廢棄水田的「南仁不湖」迷思】

陳玉峯
1985328日拍攝的南仁山頭。
台灣數十年「講生態、做生態」的內容,許多充其量是「變態」!
因為夠多無知無識,卻坐在特定位置或權力上,錯誤的政策或決策就不斷出籠。而且,權力有個致命的特徵,愈是錯誤的堅持愈有快感!
現今墾丁國家公園所謂22公頃大的「南仁湖」根本就不是「湖」,20世紀初葉,一批客家族群入墾南仁山區,在群山環繞的凹陷地域,艱辛地砍伐原始林木,整地成為30公頃的水田區,並在周圍挖掘出一條蓄水及排水溝,且設水門調整水位。
1970年代末葉,我參加墾丁國家公園預定區的資源調查及規劃,當時,原本開墾的大約30戶(11甲地)人家都因地處偏遠、交通全靠步行,以及小孩上學困難,而全數遷出,只剩一戶,即林信一村長,夥同其他離開的村民轉賣給他的,大約50頭大小水牛野放。林先生每逢有小牛出生,特定時程抓出去販賣,原始森林內也因為水牛進出,走出了許多牛路,相當程度干擾、破壞了林相。然而,水牛根本不是森林的動物,我在調查森林時,曾經看過一頭水牛的牛角,撞入樹幹中,拔不出來而命喪該地,剩下一堆枯骨及鑲在樹幹中的牛頭骨。
我曾訪談林先生此地的開拓史,他指著30甲水田中殘存的樹幹說:
「……我們一株株樹木砍除、鋸掉,最困難的就是樹頭、樹根的挖除。我們挖到一定程度,再以牛隻繫繩,靠藉獸力,一根根拉出,現在水田中還有一些當年沒得拉光的樹頭……」
也就是說,30甲田地在20世紀前葉之前,徹底是原始森林,而1921年佐佐木舜一曾經記載的南仁湖,是個小小的水溼窪地,在水田區隔條山稜的另一邊,我調查過其植被。
19801981年春,我在南仁山進行最徹底的一草一木地氈調查,而198026月則是內政部委託的資源調查,前者即我的碩士論文。在那一、二年內,我對南仁山區及水田生界瞭如指掌,我遇過水牛陣繞著我示威;我遭遇過虎頭蜂群,數不清的螞蝗鑽進登山鞋、褲管;我被至少兩種毒蛇抗議;我被猴群戲弄;我也遇見在我樣區內,盜伐一株珍貴木烏心石舅的人,他說烏心石舅的木材是最佳砧板之一,那年代的南仁山區,頗有蠻荒的況味。

筆者於1980年底,在南仁山設置的永久樣區。



1980年筆者在南仁山設置永久樣區標誌之一。



筆者在30甲水田地的留影(19806月)。




南仁山30甲水田地的乾季(攝於1980年)。



1981年南仁山林信一先生野放的水牛群。


      我在今之所謂南仁湖的淹水區留過影;今之所謂湖底,有我數不清的足跡。
1984年我到剛掛牌運作不久的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工作,1985年轉任剛成立的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負責保育暨解說教育兩課工作。就在此間,一次颱風來襲,南仁山水田區灌溉溝渠的排水口(水尾),被樹幹、枝葉堵塞,滂沱大雨滙聚,水位升高,淹沒30甲水田區,害得林村長家人要進出必須以竹筏橫渡。
然後,他聽從高雄友人的建議,補強排水口,讓水田區長滯成湖,可以經營遊艇覽湖,很有賣點。於是,他真的開始執行,從而觸法。管理處將之法辦。
走法院時期,他有來找我如何解套,我也忘了如何告訴他,後續如何,我已遺忘。
接著,國家公園管理處及營建署聽見各專業不同的主張,由首長召集各專業到南仁山區會勘,我以植物生態專業的角色參與。當時我力陳此區本來即原始森林,堵水後必定改變地下水文系統,且因水位高漲後,必然引發水伐(water-logging,反正一般樹木泡水久了必死,除非原本即水溼生樹種),必有一系列樹木死亡,且後續引發長期的森林變遷。
然而,台北的鳥類專家主張水留著,充當水鳥、候鳥的樂園。而營建署長聽從了鳥專家的意見,其他專家也沒啥反對,只我一人力陳不宜改變大面向生態系自古以來的平衡,且隨後還是會淤積,朝向森林演替。奈何多數決及署長心意已決。
後來,我有次再到南仁山區,果然看見水中、水畔的樹木大量枯死,而無人在乎!
此間,聽說有位什麼專家到了水田淹水區,一時「驚為天人」,回去後好像寫了篇天然湖泊南仁湖之類的狗屁文章吧?加上前此,民間訛稱「南仁湖」大名不逕而傳,加以「專家加持」,完全違反事實的「南仁湖」就一「糊」到如今!
然後,民眾一窩蜂要看「天然湖泊南仁湖」,管理處也「從善如流」,反正埋冤三十餘年的荒謬就這樣「死無對證」!千禧年前後吧?我曾兩次應管理處解說課之邀,前往墾管處為其義工團隊授課,我一再說明「南仁不是湖」,當年處理過林信一「違法案」的公務員應該還有很多人健在啊!何況昔日會勘的,似乎也都還在人世嘛,為何情願讓謊言成真,真是鬼打架的「生態攢家」!
南仁山30甲水田地廢耕後的樣貌,淹水後竟然訛變為「天然湖泊」,真是活見鬼!(攝於1981年)

     
     我曾經寫過、多次講過(上課、演講),奈何這世間一向積非成是。
2018年元月,傳媒報導,「被內政部評選為國家級重要溼地」(註:我只能獨自嘔吐!),南仁山生態保護區內的南仁湖,「學者」發現面臨自然演替陸化趨勢,估計不到25年就會被淤積、填滿,因此,「研究後」墾管處打算「養牛吃草」云云。
唉!真是大水沖倒龍王廟,30多年前的水牛陣即將重現「南仁糊」乎?
19701980年代南仁山水田區及宜蘭潭(註:1921年佐佐木舜一調查、發表的前後年代,對南仁山下方的小池之稱呼),其水溼生植物,乃至19701980年代的水溼生物種,跟現今存在者實乃天差地別。事實上,造成「南仁糊」的颱風雨之後,幾乎消滅了原本存在的溼地物種,之後,進行了30餘年的演替拉鋸與更替。如今,「南仁糊」區的溼生植物淪為平地最常見的溼生雜草李氏禾及舖地黍的天下,我真的只能老淚縱橫!

1985325日拍攝的南仁山水田區,挺水植物顯示水甚淺。




南仁山廢棄水田於1981年的水生植物群落。



1921年佐佐木舜一的調查報告,殆為第一份南仁山區的生態報告,當時他已提及華人入墾及宜蘭潭內有魚,但跟現今的「南仁糊」無關。


  台灣對歷史的健忘或蓄意無知的程度匪夷所思,研究者及官方都硬是這樣,遑論民間大多數人,我又能說什麼?!歐美四、五百年詳實的博物學研究,對每一地區鉅細靡遺登錄完整的全記錄,才從中找尋自然律,也務實地反覆勘校前世今生,也才從中發展經營管理的策略,台灣呢?
一代比一代更無知、更大膽地妄言生態、變態,山林有知,情何以堪?!大量公帑投注在瞎搞、胡搞的糟蹋自然,卻都冠上唬人的生態!如今,又要「評估」、又要「監測」、還要「活體試驗」!幹!該評估的是相關人員的腦袋及其自然的概念吧?!
想到「南仁湖」,不由得讓我聯想到世紀大冤獄的郭瑤琪案!但願陳師孟委員早日為其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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