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4日 星期六

【《自然與宗教》隨筆9 ──無疑悟】


陳玉峯
大日如來。

為什麼我說自然即宗教,佛法原本自然法?
為什麼我去見台灣當今最龐大的佛教大咖時,不經意說出:自佛現世以降的2,500多年來,善未曾增加一分;惡未曾減少一分,而對方群起攻之,強調因為他們,台灣的善才「大增」!
我在高一看《六祖壇經》,對六祖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自有一絲喜悅;對風動、旗動、心動也莞爾;對「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卻不解。直到我投身台灣植被調查數十年間始告豁然開朗,不過我並沒有將佛教經典與自然山林直接聯結,只是深知自然界無善非惡,人類的善惡觀本來就是二元對立的無窮概念之一,從古老的倫理、道德之辯,自來形影不離或同一,古希臘的詭辯家到現今美國的名牌哲學家如出一轍(cf. 拙文〈01〉)。
歷來我從山林台灣250萬年,隨著天候、地變、物種演化、植群演替、環境因子的流變、相互抵銷或因子互補,乃至生命本身的族群差異、個體差異、成長演變,夥同天文數字的逢機或概率,加上我沒寫出的無窮動態交互相關,我總其形容為「大化流轉」。而近十多年來我轉向宗教探索,瞬間領悟我所謂的「大化流轉」相當於「緣起性空」,自然界鋪陳的大法,遠比「華藏世界」筆墨或想像的形容更更具體、實在、深邃,絕非語辭所能傳達。
我愈看一大堆宗教師在泡沫虛幻的講經,愈篤定宇宙自然的實然與自己的契合,這也是我得向這些宗教師們懺悔的原因,因為我剎那看出宗教師們虛無、虛假的程度等第。
有次心淳法師要我去找某位大師,聽說其楞伽大義了然無礙,值得請益。
我去找該大師。不料甫一見面,我說:「心淳法師要我來請益,但我一看師父,了然您不通大義,請原諒我直話直說!」;對方漲紅著臉說:「喔!……因為這幾天我感冒……」;我再補一刀:「跟感不感冒無關,您不通!」,這次請益、訪談的結果也就不好意思再說了!
唉!我懺悔!
自然界讓我淨化、過濾、敏銳等等,可沒要我刀鋒殺人啊!
有次在電視台與今已入滅的聖嚴法師「過招」,彼此各三句對話,算是凌空嘶殺,也是刀刀見骨。電視上對談之後,聖嚴師告訴我:「陳教授,我快死了,死後你再來驗我屍吧!」,我回他:「我不驗您有形之屍」,下一句沒說:「我驗法!」。
我懺悔,何必呢?!我在印尼熱帶雨林勘調途中,收音機上聽見法師圓寂,唉!我們的對話還未完了啊!
在臉書上我po出拙文〈金剛無經Ⅱ〉之後,有臉友留言:「……如果沒有老師的學經歷與付出,這些言論馬上被打為邪說、邪法……」,我回:「著一切分別相,執一切差別法,是魔。」,我知道接下來對方會如何回應,唉!何必呢?我懺悔。
我說「魔」並非西方文化的撒旦概念。沒有魔王波旬,佛陀能否大覺,是齣好戲。《維摩經》直接將魔王看成「逼迫菩薩」,《金剛經》的即非弔詭何嘗不是「魔法」?!台語一句話「無疑悟」,正是聖、魔相逼的象徵。
「無疑悟」現今意即「沒想到」、「萬萬想不到」,可是「無疑悟」正是禪門「小疑小悟、大疑大悟、無疑無悟」所從出,今詞與原意已脫鉤。
靈長類從億萬生命中漸次崛起於工具的使用及團體的合作,意識、思考、質疑等大腦、心智的演化,讓人類自眾生中脫穎而出,而起疑、解疑也成為人類與其他生命差異的最重大的特徵;意識的發展,也以人類為最(排除E.T.等外星智慧生物);質疑、探索、思考乃至行動,形成所有文明、文化的基本動力,這是數十萬或百萬年以上基因的天演。
「起疑」可大分為唯心及唯物。對物質、現象界尋求因果關係律,乃至科學定律等發現,大抵可稱為向外探索的唯物思維;而質疑指向人類自己存在的面向,是謂唯心內溯的思維,也就是哲學的發韌,但唯心、唯物僅止於權宜的劃分,事實上從來未曾真正切割。
然而,即令生命及宇宙現象可以書寫、解釋成為公式、定律的因果律,也獲致「令人滿意」的理性回答,圓滿唯物解釋的背後,仍然具有無窮盡的「為什麼」?
歷來哲學探索中,將可以依理性明確詮釋的部分移轉給科學,而哲學始終朝向「無解」的部分邁進,所以說「哲學」就是得不到解決之學也不為過,有答案的,不叫哲學。原本日本人所謂的「學者」,就是陷溺在哲學中,始終無解的人。
哲學為解決終極性的困惑,有時候會產生跳躍性的轉進,就形成了宗教。
所謂的「禪」,或禪的悟境,大抵就是對「終極」、「本體」、「一切困惑」徹底解決的狀態或境界。因此,我始終不知道世界上有誰「大覺」?
我在學習瞭解天演的過程中,理解愈多、瞭解愈多,質疑也更多,所有生物學「偉大」的解釋、「證實」的內涵,我始終無法滿足,只看到治絲益棼的更多困境,因為生命沒有定律(law),無能預測(註:現今所謂科學家預估幾千年後的人類長相如何?火星如果有生命,會是啥面貌?象鼻在三千年後會變成如何?等等,都是假科學或科幻片)。
1988年及2005年我各在南橫公路每一公尺一公尺調查百餘公里路所見的任何植物,並設置樣區等。1988年我自認為差不多所有物種都難不倒我;2005年我發現沒有任何一物種我真的認識,有次,在原始森林下我望向荖濃溪谷谷頭的雲霧感嘆:「原來,我研究植物數十年,研究的是我自己!」,也有種「立槁而死」的空無感!
我從小對自己最大的質疑,始終困擾我一生。幾乎沒疑問的是,我的人生就是禪門所謂的「大疑」,極端或終極之疑,但我從來沒有「大悟」,有時候還會掉入古印度的「不可知論」。
現今網路上不時看到一些美美的,言之成理的,狀似哲思的「佛言佛語」,對不起,再美、再睿智、再怎麼「網紅」,我就是會有嘔吐感!幹!夠假!唉!我該懺悔。
台語「無疑悟」的原意,是指自己如同動植物般的「無疑也無悟」,是謙卑的自我形容(李岳勳前輩語)。偏偏我自己一生大疑卻無悟。我是很惶恐,畢竟隨著年歲,生理機能、大腦運作只會退化,而心卻愈趨大疑大惑。也許有天我會「無疑悟」我已是「無疑也無悟」矣!
立槁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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