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29日 星期二

【台灣有沒有熱帶雨林(7)】

陳玉峯
§ 恆春半島南仁山的植群案例
        特別懷念19802月以降,我在台灣植群最複雜區域的,恆春半島南仁山的摸索調查,尤其從1980627日至1981220日期間,我進行了迄今為止,台灣從所未有的,一草一木全盤登錄在平面圖上,以及每株木本植物的各項測量。
南仁山的植群乃溫帶林孑遺,加上恆春半島地理區的物種天演而來(1980年)。
南仁山水田區1980年)。

        多少日子我是獨自一人,在螞蝗、虎頭蜂、各種毒蛇、蟲蚊、高溫或烈日的煎熬下,探索著上帝的志業,搜尋創世紀的原理。事隔30餘年後,翻出從前的調查簿原稿,密密麻麻難以卒讀或辨識的當時每分每秒,還留在泛黃紙上的汗漬,鋪陳的是全副生命的青春與浪漫,不禁讓我誶幹譙起來:幹!不是起痟怎可能做得出來?!而恍若隔世!
我之所以決定一草一木從山頂殺到溪谷全部登錄、測度,這樣我才能真正看清楚植物分布的真實狀況,因為我曾請教了各類專家、學者,我發現沒有人明確瞭解,卻掰了一大堆國內外權威、威權的理由搪塞,年輕的我學不會這套自欺欺人的障眼法,我心知肚明他們都在騙人。
1980年南仁山的調查簿,每株植物全盤登錄在平面分布圖。
楠梓仙溪林道樣區植物平面分布圖之一小部分。
植物測量值。

可是當我於1980627日,在徹底自然原始林的南仁山頂,簽釘下22條縱橫相隔1公尺的座標線之後,650塊錢一天僱請的助理受不了苦就落荒逃跑,剩下我一人。隔天,帶著各式工具及鐵盒子便當上到南仁山頂,開始一格子、一格子填畫每株植物在紙上的投影時,愈來愈是膽戰心驚,因為,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自詡辨識物種已臻一流的自己,竟然不僅認知不了56成,根本不自量力到不堪的情境。
1980年我在南仁山設置的第6個樣區標示。
我在南仁山每隔1公尺牽一條繩子。
這是在楠梓仙溪林道樣區釘樁及牽繩。

完全陌生的植物一堆,更慘的是,自以為熟知的物種卻愈看愈糊塗,根本就沒有穩定的「種」,一切都在流變、雜交的變異萬花筒中同我捉迷藏。以現在來思考,我想不出當年那來那等衝勁與毅力,在那艱辛、折磨的環境下,面對孤獨裸真的自我要求!
第二天中午,由於挑戰每一株植物採鑑的挫折,當我拿出冷硬難以入口的便當,勉強撥口飯咀嚼的時候,一隻噁心的螞蝗不偏不倚地,掉落在白飯上蠕動。我合上盒蓋,無由分來放聲大哭,反正洪荒但只我一人在此莽林。我也開始同情起為何沒人懂得恰如其分地取樣調查。
哭完後,咬緊牙根,展開漫長的登錄,一株一號碼一一劃上去調查簿上,小樹以上外加測量株高、胸周幾公分、株下高(分叉以下的高度)、平均冠幅、樹葉密度等級等,一些自己設定的徵值(parameters)。一格完成(1平方公尺)再一格;一格復一格,我是工蜂、工蟻,遵循著不知道什麼物化定律,忠實地記載永遠變遷的時空定格。
1980年我在南仁山調查森林時,測量的徵值圖示。

不確定的、不認識的物種得採引證標本,一一編號。一天下來,採集袋鼓鼓飽滿的一大包,晚上就得一張張報紙編號、枝葉擺製、修剪而符合規格,整整齊齊地堆疊上去,繩索綁緊且上施重物壓鎮。一星期後,往往比一、二人身高相加還高,再以扁擔挑抬,從南仁山水田區步行好幾公里山路,到達長樂,等待公車搭至恆春。恆春轉車到高雄,高雄換台鐵返抵台北。
回到台大一號館,立即一張標本加疊一張厚紙板,堆高到特定高度,上下再以疏隔的木板條夾緊、繩繫,放進烤箱烘烤大約一週天。每次,整個大烤箱烘製我一人的採集品都不夠,剩下的,先得一樣夾緊後,吹電風扇等候進爐。
說起標本採製,太多細節、流程我沒交代。然而,我進行的並非一般的標本採集,而是樣區調查中的引證標本,不僅數量龐大,還因重複而導致工作量劇增,卻也因此,相對提升對變異的鑑定能力,應付搗蛋的學生也綽綽有餘。這類學生有時會採下羽狀複葉植物的一小葉,再把小葉折損成半片,拿來問:老師,這是那種植物?
多少日子我仰望高不可攀的大喬木,搆不到葉片來鑑定。那年代沒啥高枝剪,我以竹竿綁鐮刀,扛在密密麻麻的樹林中苦不堪行!我丟石頭,拿彈弓,總要一試再試,脖子痠疼不用說,最慘的還是打落的樹葉,不確定是那株樹掉落的,一切又得重來!這也讓我想起台灣植物分類學泰斗的早田文藏博士,他一生命名了龐多台灣的植物,自己卻少有(罕有)採集台灣,而他在台灣極少次的「採集」行,活像王爺、媽祖出巡,他搭乘台灣苦力扛起的椅轎,還有隨從替他揹把長槍。他要那株高樹的樹葉時,舉槍打。
高枝剪採集。

那個時代我常幻想有隻猴子,一聲令下他就上樹採來標本!
我也想起1980年代中葉,在楠梓仙溪林道中海拔高大的闊葉林海,為了鑑定一、二株樹,我的布農助理江丁祥先生,艱難地爬上120公尺高的大樹,我從地面拋擲高枝剪給他,危顫顫地採下小枝葉,只為確定樹種精準的名。已確定的樹種,再利用它樹皮的形狀、汁液的味道等,連鎖比對未知的高樹。
一個樣區中一旦杵立著一株不確定的大樹,不只是「如芒在背」,毋寧是粗魚刺插在喉頭,不解決形同寢食難安!山林調查的苦楚數不清,但遠比苦瓜後甘還要萬倍甜美,只緣一份心安!
我算是個非常健忘的人,因為我從大一開始建立資料庫(Data base)以來,一直認為大腦是用在深度、系統思索的,不是作倉庫儲存死資料的;我的思索是快速聯結、分析與組合建構的,因而幾乎不願強記資料,形成所謂的「健忘」,事實上,腦海對於過目的事物或現象,一直都在進行選擇、淘汰、儲存、修飾的「心智作用」。對其他人而言可能是「刻骨銘心」的事情,例如我在山林生涯中,經歷數不清的生死關頭,大雨中摸黑走斷崖等等,然而我呢?大概心思擺在生界的傳奇與秘境,渾然不解己身安危,甚至像南一段之旅的「噴射氣流」,我都進入玉山圓柏的天演時空隧道、冷鐵杉維管束中的脈流似的,多層次感悟了自己的感悟而興奮異常。
                同樣地,我若當場、當天沒有記下,事後也會遺忘,因此,我現在書寫的,當時沒記載的,37年前我在南仁山的深潛影像,乃至實驗室、標本房中,千千萬萬的汗珠淋漓,不是恍如隔世,而是鏡面似的平行宇宙,脫離感官識覺的鬼魂話語,我相信殆是我同自己的鬼魂或多世前生的纏綿。如今回顧,當年的投入,專注到連心情也當下遺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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