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31日 星期四

【台灣有沒有熱帶雨林(8)】

陳玉峯 
§南仁山區低山植群概觀

《台灣植被誌第一卷》,p.89
如果要正經八百依「學術規格」論述,恐得依主要、次要物種的地理分布,微地形分布一一分析、詮釋其在此剖面的生態地位等等,在此省略,只依全觀及科普層次交代。
1980年代直是初生之犢不知天高地厚。直到我傻傻地,從南仁山頂(412公尺,但當年我以氣壓器測量是405公尺)往下調查下來的結果,即令我在當年找出了植物或植群在低山複雜地形的繁雜相關,事實上,我根本不瞭解長期氣候變遷,之與植群、環境、高度動態變遷、物種變異、地理區等等,極為恐怖的交互作用。
空間地形、坡向、坡段、各項環境因子(例如:陽光量、土壤厚度、土壤溼度、土壤各項次因子、風力、溫度……)的變異梯度或異質鑲嵌,反正是我的老台詞「山山不同、地地互異」,而且是連同時間不斷地變異中。
時間軸及氣溫的變化,除了主要的最後一次冰河北退後,8千年來的增溫,卻間夾小冰期,例如影響現今植群最重大的,1350-1850年的小冰河期,5百年的冷化,乃至1850年後的顯著增溫,也就是暖溫與熱帶氣候的上下拉鋸,乃至聖嬰、反聖嬰的震盪等。
當年我根本未曾仔細思量,只單純從既存植群(又兼混不同演替或更新階段),解析其與山體上下坡段的相關。
於是,上圖的原始林應可區分為地形或不同環境型的多個植群,也就是山頂型、頂下型、鞍部型、中坡型、下坡型及溪谷型,而更基本的是上、中、下坡型。
茲將這幾個坡位型標示如下。
《台灣植被誌第一卷》p.8817
而這些坡位環境型的植群,相當於蘇門答臘一萬多年前以殼斗科為主的溫帶林,但物種地理親緣必有大差異。
簡略說,很可能台灣的緯度偏北、經度偏東,暖化、上遷速率與印尼不同,而且,龍腦香科的物種似無登陸,事實上,恆春半島低山群的植群,除了部分溪谷型之外,大部分植群是暖溫帶或溫帶林的變型,絕非熱帶雨林。
然而,這些以殼斗科為主體的森林,又與台灣本島存有甚大差異,也因恆春半島的風隙作用,森林形相上受到盛行風力的影響,故而20世紀初,研究者多視其為季風林,但這些名詞的意義不多。
以上圖南仁山的植群而言,中坡型的長尾柯∕錐果櫟∕星刺栲林型,基本上就是上次冰河時期台灣低山的溫帶林,近8千多年來,主要是往中海拔上遷,且在台灣中部地區上遷到檜木林帶,而錐果櫟則是檜木林往下消失後的指標物種。
沒錯,恆春半島南仁山的中坡原始林,正是溫帶或暖溫帶雨林在冰河期結束後,殘存且蛻變,加進恆春半島獨特地理區物種之後的溫帶林孑遺,徹底與熱帶雨林無關,無論從森林形相、結構、組成、生態特性各面向檢視,都是如此!
南仁山中坡森林實乃溫帶蛻變而來。

我是直到230年後,全台調查到一定程度之後,具備稍可全觀俯視的時空角度,才能看出若干端倪。

     
200749日,我公布30年來台灣的海邊植物由南往北遷移3080公尺。

台灣不具備任何典型的熱帶雨林林型,但的確具有「前熱帶雨林」的雛型,也就是茄冬及白榕等榕屬物種組合的社會,以及簡化型熱帶海岸林的棋盤腳∕蓮葉桐社會。然而,茄冬到了台灣,只能在溪谷、潮溼或具有地下水源處發展,且適應了台灣的季風,由高大直立向上的體型,蛻變為樹冠平展的擴大寬型。
棋盤腳是台灣海岸的熱帶雨林樹種之一;另一物種即蓮葉桐。
棋盤腳成熟的果實適合海漂傳播。
棋盤腳花朵於傍晚開始綻放。
棋盤腳的花瓣及雄蕊(每朵花大約400根雄蕊)於清晨前掉落。
        
棋盤腳中文俗名產生於日治時代,以其果實像是日本圍棋桌的桌腳而來。
香蕉灣海岸林的棋盤腳大樹。
蓮葉桐之花。
蓮葉桐之果。
  
恆春半島東海岸的白榕。
淡水紅樹林的水筆仔。
  
水筆仔幼苗在漲、退潮的樣相。


此外,林冠下的第三、四層及地被草本層的熱帶雨林元素,早已進入台灣者數量不少,還有次生植物系列。因此,這就是為什麼我稱呼台灣低地,在北回歸線以南地區,殆屬「前熱帶雨林」的階段。

2017年8月29日 星期二

【台灣有沒有熱帶雨林(7)】

陳玉峯
§ 恆春半島南仁山的植群案例
        特別懷念19802月以降,我在台灣植群最複雜區域的,恆春半島南仁山的摸索調查,尤其從1980627日至1981220日期間,我進行了迄今為止,台灣從所未有的,一草一木全盤登錄在平面圖上,以及每株木本植物的各項測量。
南仁山的植群乃溫帶林孑遺,加上恆春半島地理區的物種天演而來(1980年)。
南仁山水田區1980年)。

        多少日子我是獨自一人,在螞蝗、虎頭蜂、各種毒蛇、蟲蚊、高溫或烈日的煎熬下,探索著上帝的志業,搜尋創世紀的原理。事隔30餘年後,翻出從前的調查簿原稿,密密麻麻難以卒讀或辨識的當時每分每秒,還留在泛黃紙上的汗漬,鋪陳的是全副生命的青春與浪漫,不禁讓我誶幹譙起來:幹!不是起痟怎可能做得出來?!而恍若隔世!
我之所以決定一草一木從山頂殺到溪谷全部登錄、測度,這樣我才能真正看清楚植物分布的真實狀況,因為我曾請教了各類專家、學者,我發現沒有人明確瞭解,卻掰了一大堆國內外權威、威權的理由搪塞,年輕的我學不會這套自欺欺人的障眼法,我心知肚明他們都在騙人。
1980年南仁山的調查簿,每株植物全盤登錄在平面分布圖。
楠梓仙溪林道樣區植物平面分布圖之一小部分。
植物測量值。

可是當我於1980627日,在徹底自然原始林的南仁山頂,簽釘下22條縱橫相隔1公尺的座標線之後,650塊錢一天僱請的助理受不了苦就落荒逃跑,剩下我一人。隔天,帶著各式工具及鐵盒子便當上到南仁山頂,開始一格子、一格子填畫每株植物在紙上的投影時,愈來愈是膽戰心驚,因為,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自詡辨識物種已臻一流的自己,竟然不僅認知不了56成,根本不自量力到不堪的情境。
1980年我在南仁山設置的第6個樣區標示。
我在南仁山每隔1公尺牽一條繩子。
這是在楠梓仙溪林道樣區釘樁及牽繩。

完全陌生的植物一堆,更慘的是,自以為熟知的物種卻愈看愈糊塗,根本就沒有穩定的「種」,一切都在流變、雜交的變異萬花筒中同我捉迷藏。以現在來思考,我想不出當年那來那等衝勁與毅力,在那艱辛、折磨的環境下,面對孤獨裸真的自我要求!
第二天中午,由於挑戰每一株植物採鑑的挫折,當我拿出冷硬難以入口的便當,勉強撥口飯咀嚼的時候,一隻噁心的螞蝗不偏不倚地,掉落在白飯上蠕動。我合上盒蓋,無由分來放聲大哭,反正洪荒但只我一人在此莽林。我也開始同情起為何沒人懂得恰如其分地取樣調查。
哭完後,咬緊牙根,展開漫長的登錄,一株一號碼一一劃上去調查簿上,小樹以上外加測量株高、胸周幾公分、株下高(分叉以下的高度)、平均冠幅、樹葉密度等級等,一些自己設定的徵值(parameters)。一格完成(1平方公尺)再一格;一格復一格,我是工蜂、工蟻,遵循著不知道什麼物化定律,忠實地記載永遠變遷的時空定格。
1980年我在南仁山調查森林時,測量的徵值圖示。

不確定的、不認識的物種得採引證標本,一一編號。一天下來,採集袋鼓鼓飽滿的一大包,晚上就得一張張報紙編號、枝葉擺製、修剪而符合規格,整整齊齊地堆疊上去,繩索綁緊且上施重物壓鎮。一星期後,往往比一、二人身高相加還高,再以扁擔挑抬,從南仁山水田區步行好幾公里山路,到達長樂,等待公車搭至恆春。恆春轉車到高雄,高雄換台鐵返抵台北。
回到台大一號館,立即一張標本加疊一張厚紙板,堆高到特定高度,上下再以疏隔的木板條夾緊、繩繫,放進烤箱烘烤大約一週天。每次,整個大烤箱烘製我一人的採集品都不夠,剩下的,先得一樣夾緊後,吹電風扇等候進爐。
說起標本採製,太多細節、流程我沒交代。然而,我進行的並非一般的標本採集,而是樣區調查中的引證標本,不僅數量龐大,還因重複而導致工作量劇增,卻也因此,相對提升對變異的鑑定能力,應付搗蛋的學生也綽綽有餘。這類學生有時會採下羽狀複葉植物的一小葉,再把小葉折損成半片,拿來問:老師,這是那種植物?
多少日子我仰望高不可攀的大喬木,搆不到葉片來鑑定。那年代沒啥高枝剪,我以竹竿綁鐮刀,扛在密密麻麻的樹林中苦不堪行!我丟石頭,拿彈弓,總要一試再試,脖子痠疼不用說,最慘的還是打落的樹葉,不確定是那株樹掉落的,一切又得重來!這也讓我想起台灣植物分類學泰斗的早田文藏博士,他一生命名了龐多台灣的植物,自己卻少有(罕有)採集台灣,而他在台灣極少次的「採集」行,活像王爺、媽祖出巡,他搭乘台灣苦力扛起的椅轎,還有隨從替他揹把長槍。他要那株高樹的樹葉時,舉槍打。
高枝剪採集。

那個時代我常幻想有隻猴子,一聲令下他就上樹採來標本!
我也想起1980年代中葉,在楠梓仙溪林道中海拔高大的闊葉林海,為了鑑定一、二株樹,我的布農助理江丁祥先生,艱難地爬上120公尺高的大樹,我從地面拋擲高枝剪給他,危顫顫地採下小枝葉,只為確定樹種精準的名。已確定的樹種,再利用它樹皮的形狀、汁液的味道等,連鎖比對未知的高樹。
一個樣區中一旦杵立著一株不確定的大樹,不只是「如芒在背」,毋寧是粗魚刺插在喉頭,不解決形同寢食難安!山林調查的苦楚數不清,但遠比苦瓜後甘還要萬倍甜美,只緣一份心安!
我算是個非常健忘的人,因為我從大一開始建立資料庫(Data base)以來,一直認為大腦是用在深度、系統思索的,不是作倉庫儲存死資料的;我的思索是快速聯結、分析與組合建構的,因而幾乎不願強記資料,形成所謂的「健忘」,事實上,腦海對於過目的事物或現象,一直都在進行選擇、淘汰、儲存、修飾的「心智作用」。對其他人而言可能是「刻骨銘心」的事情,例如我在山林生涯中,經歷數不清的生死關頭,大雨中摸黑走斷崖等等,然而我呢?大概心思擺在生界的傳奇與秘境,渾然不解己身安危,甚至像南一段之旅的「噴射氣流」,我都進入玉山圓柏的天演時空隧道、冷鐵杉維管束中的脈流似的,多層次感悟了自己的感悟而興奮異常。
                同樣地,我若當場、當天沒有記下,事後也會遺忘,因此,我現在書寫的,當時沒記載的,37年前我在南仁山的深潛影像,乃至實驗室、標本房中,千千萬萬的汗珠淋漓,不是恍如隔世,而是鏡面似的平行宇宙,脫離感官識覺的鬼魂話語,我相信殆是我同自己的鬼魂或多世前生的纏綿。如今回顧,當年的投入,專注到連心情也當下遺忘吧!

2017年8月28日 星期一

【台灣有沒有熱帶雨林(6)】



陳玉峯
§ 解讀台灣南端森林與蘇門答臘的奧秘
        我從閃電村海拔最高點的762公尺,下到近平地的經驗,從原始林、次生林、裸地、人為熱帶植栽區之所見,我推演至少最後一次冰河期以降,台灣及東南亞同時受到溫帶林南移及隨後的上遷效應,蘇門答臘的高山及多巴湖地區正足以反映此等系列的變遷史。

    
閃電村上方的熱帶雨林次生林(2009.2.5)。
熱帶雨林內的渡溪2009.2.6)。
我們在熱帶雨林內的帳篷2009.2.6)。
熱帶雨林內的晚餐2009.2.6)。
熱帶雨林內溪流中的洗浴2009.2.6)。
告別熱帶雨林的回程2009.2.7)。
返抵阿吉仔家用餐2009.2.7)。

        蘇門答臘之所以誕生,緣自印度板塊撞擊亞洲板塊,抬舉喜馬拉雅山系的副產物。而蘇門答臘的高地,至今仍然存有東喜馬拉雅山系的高山植物,顯然冰河時期該大島與馬來半島相連接,喜山高山植物南遷至蘇門答臘,且在間冰暖化時期上遷。而多巴湖山區海拔千餘公尺,過往仍存在東南亞松(Pinus merkusii)大面積的天然林,20世紀被木材商砍光(包括來自台灣的商人),1927年開始造林,隨後不斷砍伐天然林,也人造新的松林,如今的松林大抵全屬人造。
熱帶雨林墳場(2009.2.7;閃電村)。

        由於多巴湖(Lake Toba)是由大約75千年前,已知全球最大的一次火山噴發量,以及3萬年前第二次爆發所形成,因而此區的植被,受到最後一次大冰河時期以降的演化而來。
        古植物的研究顯示,多巴湖鄰近地區在16,500年之前,是亞高山及上部山地雨林的鑲嵌體;16,50012,000年前,以殼斗科的森林為主體;7,500年前,這些殼斗科的森林式微,改以姚金孃科的赤楠屬(Syzygium)為優勢。
遊覽多巴湖的客輪(2009.1.31)。
  
多巴湖畔原住民酋長的石棺,其故事多與法力有關2009.1.31)。
石棺前設酋長的頭雕像;後為酋長夫人的雕像2009.1.31)。
  
多巴湖畔的船形屋,屋體離地挑高,避免接地潮溼2009.1.31)。
挑高離地的船形屋下部2009.1.31)。
多巴湖畔的小孩2009.1.31)。
  
多巴湖畔小男孩要求遊客將錢幣丟進湖中,他們潛下水去撿拾2009.2.1)。

        花粉的研究得知,最後一次大冰河期撤退,氣候開始暖化的時程大約發生在8,0009,000年前,在此之前,植被帶向下移動了350500公尺。
        同理,閃電村的熱帶雨林(龍腦香科)及殼斗科物種,一樣是近8千年來向上遷移而來,它們只是來不及跨海傳到台灣,或者有傳過海,卻因種種原因,包括小冰期等,無法在台灣落地生根。
        而台灣在冰河期、間冰期間,生界的境遇與東南亞雷同,如果蘇門答臘的案例成立,89千年前氣候轉暖,而75百年前低地殼斗科滅絕或上遷,則5百年足以在氣候轉變期造成植群的大翻轉?!
        我認為太過誇張,因為除非是一、二年生草本,否則喬木之生幅至少40年(包括次生物種)至數百年(以台灣低海拔而言,喬木樹齡很難跨過35百年!),5百年時程的氣候變化,很難評估植群的變化,然而,可以相對確定者,以山系而言,上、下兩極端段落的植群,受到的影響最為劇烈。
赤道附近,筆者與船實樹的板根合影(2009.2.8)。
實船樹帶翅的種子(2009.2.8;熱泉森林公園)。
  
赤道附近的白榕∕茄冬森林2009.2.8)。
熱泉森林公園的白榕2009.2.8)。
赤道附近的茄苳直立高大2009.2.8)。
蘇門達臘公路上赤道標示線,左右各為南半球、北半球2009.2.8)。
我們於2009210日,前往蘇門達臘坎南(Canang),勘查巴拉灣(Belawan)的紅樹林。
  
巴拉灣的紅樹林(2009.2.10)。
  
巴拉灣的紅樹林區的民房(2009.2.10)。
  
巴拉灣紅樹林(2009.2.10)。
告別印尼(2009.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