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2日 星期二

【南一段行腳之八─像山一樣的思考】

陳玉峯

如果沒有201332日的狂暴天候,MIT中央山脈大縱走無法劃下完美的句點,我也無緣接受大化天啟,但兩者大抵無能言說、無法入鏡。自然界的底蘊,還是在形而上的層次。
全體隊員16人,我是倒數12名抵達臨時紮營地的。原本規劃夜宿於大約1公里外的「淺草坡鞍部營地」,但即令先遣部隊,一樣受到超狂風雨的阻礙,無法推進,幾乎全員皆有被風雨擊倒的紀錄,差別的是次數多寡,阮小姐還在能見度極差的草原上,走失過一陣子。
當我抵達時,簡易的公帳才剛架好。而攝影師阿益貴重的主機,約在過了小關山之後即行收起,只剩麥導一部簡易機及小型水中攝影機派上用場。事實上,這樣的天候,保命都有問題,拍攝則太過奢侈。
我剛走到營帳下,麥導拍攝的燈光打下來問:「辛苦了,這段路如何?」
由於後段大約3公里路程,我似乎已進入冥想,和著風雨節奏,跨入萬年的時空隧道,有時化身玉山圓柏,有時我與玉山箭竹合體。腦海中曾經走過的大山生態場景,一幕幕倒帶瀏覽,也不斷組合成演化的故事。我完全沒想到任何安危的問題,因為這是肉身人類,得以超越被生死綁架的難得時分,也是感同身受於生命、生界,處在極端環境下的況味,延展成演化的返祖現象,當然,也輕易地推演及驗證植被生態的理性重構與演繹,時而省思一生流年,還有,時而轉為完全不思不想的淨空。我領悟諸多理性與直觀的介面。可以說,在那天旋地轉、洪荒世界的3小時餘,我充滿智性的喜悅與法喜!

§鷹嘴鋸齒效應與高山植物
因此,當麥導一問,我的興奮如同山稜上的噴射氣流:
「喔!今天至少有三大新的老發現……」我忍不住急於要分享喜悅,但為避免被誤認為「神祕主義」,只能從自己的專業切入。我談起例如雲水山頂附近,巉岩上千年的玉山圓柏,以及沿線反插坡崩崖頂零散的圓柏植株等,說明崩塌岩塊界面上,由於有圓柏坐守處,隨著圓柏根系的捍衛,延緩該地崩塌的速率,但旁側欠缺圓柏的盤據,則不斷崩陷,因而導致山稜線形成鋸齒狀,鋸齒尖往往就是圓柏的堅挺,然而凹陷的微地形,承受強大的西風或如今天的噴射氣流時,容易形成小風隙,增強風壓、侵蝕與崩落,終致圓柏暨岩盤系統有如孤島般的凌空,最後岩塊連樹終於貫摔崖下。我推測在崩崖下方,必然存有一些掉落的圓柏樹島,如今甚至尚未死亡。
然而,圓柏突尖岩塊挺立的時程動輒數百、數千年,足以產生大量的種子,逢機以再度萌長,整體而言,玉山圓柏族群延遲向源侵蝕的速率,連帶的,不僅免於自身的滅絕,還可庇護若干高山植物的苟延殘存。這就是氣候條件已屬於台灣鐵杉林帶的區域或範圍內,高山植物之所以延續香火、血脈的主要機制之一,但因崩崖面積狹限,依面積與物種歧異度曲線的關係,因而物種的多樣性劇降,此即南台高山植物之所以偏低的成因。
32日從上躋小關北,再上小關山,下走,經雲水山,以迄紮營地的約10公里山稜路,屬於東台大崙溪最上游順向坡式的向源侵蝕區,而小關山的正東方較脆弱,被挖蝕得最往西邊靠,直到較堅硬的小關山頭而暫時停損。
這整段脊稜路的海拔高度,大致介於2,950-3,250公尺之間,依南台氣候條件而論,台灣冷杉林已屬強弩之末,或接近完全消失之前,但由於西元1350-1850年的小冰期500年,才又勉強復甦,因此,假設3百年前此段落還是針葉林披覆,則以台灣鐵杉為大宗,而3(或更久)年來,必然曾經發生反覆的火燒,也形成鐵杉林帶的台灣二葉松次生林,且松林又被大火燒掉,例如此段之前的海諾南山頂,而長期滯留於玉山箭竹高地草原,以及台灣刺柏等次生灌叢。
另一方面如前述,玉山圓柏及少數高山植物係拜反插坡崩崖頂,「鷹嘴鋸齒效應」,以最險峻、最嚴苛的立地條件,靠藉玉山圓柏之最能適存於岩隙、岩屑及岩盤的自我護持,續絕存亡於稜脊的孤峰巉岩,彰顯創世以來,至少150萬年來台灣無常的最佳恆常,是堅持,也是無為。
我就是在暴風雨霧中,觀見千百年山稜與生命的眷戀與興衰,美麗與憂愁,四季的容顏與生老病死,還有自然生命史背後的意識與奧密。
筆記上我也歪斜記載著32日來時路,基本上是單面山順向坡的古老地形,如今的台灣冷杉,正由老木繁衍更新中,老、中、青、少聚集成小部落;而台灣鐵杉則有多片陰暗的幼齡林,正在重整旗鼓。
其實自己實在厭惡將這些簡單的現象與道理一再演繹、敘述,但在後來我才逐漸明白我為何如此,因為人世間的故事也一樣,不同的人、不同的名字、不同場景,從來上演大同小異的劇作,差別的就是不同的生命體啊!何況,沒有走過生死路,怎能瞭知生死門?我是在32日走過台灣高地生界的演化大關卡啊!
然而,修行者要進行冥思、入定前,總是先與周遭環境諧調,讓自己的鼻息、氣場與環境合一,然後才能漸漸進入自己內在的深層意識;出定也是循序而九彎十八拐從容出離。而我剛從3小時噴射氣流的漩渦中出定,卻急著與人分享,直是亂了套也動了氣,因為,只有我在鏡頭前講得興高采烈,所有夥伴卻都在風雨中垂頭喪氣,一旁的阮小姐看到我興奮的「報告」,淚流滿面地直呼:「真的不一樣!真的不一樣!」害得我當下打住,繞道旁側去卸下背包。

§像山一樣的思考
晚餐時我問小高(高巴力,山林畫家;原為桃園人,後來歸化為布農人)這段天路在201112月底發生的悲劇,6人登山隊伍有2人喪命。小高說:「失溫啊!這種天候,可能更惡劣吧!當時無法救援,也不能停頓,體力不好又過勞就失溫!不想談,我們身處現場,下山再說吧!」
南一段除了玉山國家公園範圍內有個山屋之外,目前完全沒有避難處。阿宏說,若有定點山屋,至少可予登山者有個目標,意志力不會很快地被消耗掉,存活機會大增。
而阿清(全蔣清)從第二天開始,跟我談的話題多聚焦在「開放打獵」,好像我是「頑冥不化」的保育主管當局,而他代表原住民的打獵心聲,因而鑒於32日狂暴天氣的體力耗損,麥導決定33日原地休息一天的空檔,我們就在中央高地舉行了一場「開放打獵與否」的「高空辯論會」,由陳月霞與我擔任反方;由全蔣清及幸益真(藍教官;2015.9.24往生)擔任正方,整個過程我將之寫成專文。
關於原住民狩獵的議題我有理念、生態原理、文化與事實糾葛的若干遲疑。站在一生理念與生態信仰,我徹底反對假原民文化而行商業牟利的惡質打獵,問題之一在於台灣的食物鏈、食物塔頂層的動物如台灣雲豹、熊鷹、蟒蛇等,殆已滅絕或式微,或說目前並非完整自然的山林;而原文化的狩獵也隨時代變遷,呈現高科技、非傳統文化的獵殺,但人的劇變,遠比自然動態平衡的變遷劇烈,弔詭、衝突與魚目混珠的狀況頻頻發生,絕非二分法所能解決!在此暫不談論。
我一向逢機訪談任何際遇的人們,而小高是個很有意思的山林畫家,他擔任揹工、嚮導,他隨身攜帶著畫具,遇有美妙的山景或空閒,他就作畫。我問他對山的感受,他答:
「山,是朋友,遇見倒木,人就要跪下來(好鑽過去);碰上枝葉,就得先敬禮(以手撥拂穿越)。人在山中得先學會謙虛,謙而不卑。山,是生計,是先人,是神靈;山,教導人所有生活的一切;山是任何人的導師。我對南湖大山情有獨鍾,因為它是盛花季的天堂,上、下圈谷是高山植物的天堂,帶給人們美的震撼!人說『黑色奇萊』,但它絕非黑色,它是多重色系的變化,被形容成黑色,只因那是山難的心理映射。奇萊一點都不黑,人的心才黑。在3,500公尺營地看向陽大崩壁很美,從向陽看關山當然美,雲海之上,金字塔般的南台首嶽!
我畫山的靈魂;我很是尊敬山。山是活體,他會保護我們,也可以輕易地摧毀我們,像昨天的強風,脆弱些的人就被吹下去了!山靈無所不在……」
阿宏則說:
「山,因我而生;我,因山而生。台灣高山對我就是絕美的享受,我沒什麼特別的感想,我一到山林野地就是完美、平淡、自然,實在沒甚麼多餘的言語、文字得以形容。
我一上山,只想放空自己,一切歸零,沒有多餘,更不會想去經營什麼。上山就是自然,台灣高山就是全世界。世界無奇,你融入的話,就是無奇中的無奇。放空、放鬆,沒什麼跟山多事去!老莊?沒有放下就得不到美妙。在山中,你抓不住什麼,帶不走什麼……人愛抓東西,在山中硬要抓,只抓住約束與困惑,如果你可以全部放開,就可來去自如。
到山上就是放空,沒有矯情。我不管到了哪個三角點,發生什麼過程,放空就是了,超脫一切的束縛……」
阿宏沒講些什麼放空不放空!其實,這也是「像山一樣的思考!」
201333日,我們在營地輪空一天,且在狩獵開放與否的辯論會之前,原住民朋友大唱「中央山脈之歌」熱身。也許,在這島上生活了幾千年,當代的我們可以在歌聲迴盪的時刻,感受回到遠古洪荒,且貫串迄今的貼切感。
天氣一樣低迷,午餐後原民朋友多窩縮在睡袋中養精蓄銳,我則流連瀏覽著雨中南台高地的,一頃多出來的悠閒。入夜,噴射氣流還是怒吼狂飆。這兩個夜晚,由於我們的帳篷位於斜坡,無法平躺,也乏重覓另架帳篷的有力動機,睡眠品質如同天候。

§前進馬西巴秀山
201334日早晨。淺草坡鞍部北方另一鞍部上,我們投宿兩夜的營地依然雨霧霏霏,稜線上仍然是暴風斜雨。營地位於瘦稜頂下,海拔約2,900公尺。周遭有台灣鐵杉老樹,加上其幼齡林;而位在稜線帶上的小鐵杉,不知是受風強大,抑或野動啃食,在樹幹基部或以上即多分歧,當然也有可能地表火曾經干擾。
這裡的玉山箭竹高度在1-3公尺之間,端視微地形及被地表火焚過幾回而定。
我們再度出發了。延續著前幾天之闖入針刺海的灌叢,台灣刺柏的針刺葉尖,以及川上氏小蘗刺蝟般的硬刺、葉緣的細刺,這是近30年來野生動物幫助針刺植物,清除其他植物競爭陽光的效應之一。
雖然沿途霧雨濃稠,但各類挺立的植物枝椏之上,包括蕨類的附生植物稀少,說明我們遭遇的雨霧,只是天候的例外,平常應以相對乾旱為常態。
出發之後的山徑大致一路挺升,且進入玉山箭竹高密度的灌叢。到了東西的坡面上,穿越一片樹齡約半百的台灣鐵杉密林,也就是高密度集體發芽而來。麥導短暫的訪談時,我說從營地到馬西巴秀山這段路上,我認為在50-80年前發生一、二次高地草原的火燒,火燒後,至少二處小面積的老鐵杉開始下種更新,形成植株高密度族群的幼齡林,目前正進行劇烈的競爭中,許多小樹已枯死。這些更新中的台灣鐵杉長出的時程,前後差距至少30年,他們從密集的小樹苗,長成大樹的間隔大概彼此相距4-5公尺,我估算出此地台灣鐵杉小樹可以長成大樹的比例,低於千分之一,而且,近230年來,水鹿數量大增,台灣鐵杉小樹慘遭水鹿磨角,環剝致死的比例驚人,橫增演替鉅大的干擾變數。
我們登上馬西巴秀山(標高3,020公尺)山頂。
山頂植群乃台灣刺柏、台灣馬醉木、高山芒、台灣二葉松、玉山針藺、玉山箭竹矮小體型的高地草原及灌叢。反正就是台灣鐵杉林遭遇多次火燒之後,曾經形成台灣二葉松林,且又再度循環火燒,形成演替與反演替拉鋸的戰場,而了無新意。
比較有趣的是,馬西巴秀山頂下,玉山圓柏與台灣鐵杉並存,而台灣冷杉林帶消失。此一趨勢或現象,到了卑南主峰以南即式微或完全消失,直到北大武山頂被我找出2株孑遺的玉山圓柏,譜寫萬年來最後的熄燈號誌。我推測後代子孫可能沒有機會,見到北大武山再次出現台灣冷杉林及玉山圓柏矣!
我一生40年山林調查路,恰好見證台灣自然史自從上次冰河結束的萬年來,台灣龍骨生界變遷最後的直擊證據。回想40年前在台大植物系時,冥冥之中,台灣的山神、精靈讓我許下撰寫一部《台灣植被誌》的大願,如今大致已完成。或許這就是我存在的基本任務吧!?我合掌感恩所有的際遇,讓我獨自完成自許「欠台灣的一份天債」,啊!我是何其幸運、幸福的台灣人!
南一段縱走已經走完3分之2,馬西巴秀山以南,別具意義的自然史與原住民的滄桑即將交會,那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史詩悲歌!

「馬西巴秀」是布農語,意即滿山的鐵杉或冷杉,毫無疑問,馬西巴秀山代表的是台灣鐵杉的原鄉。

40-461投宿兩夜的雨霧中營地(2013.3.3Am8:59)

40-462休息的201333日,我們在營地舉辦高空大辯論:該不該開放原住民的狩獵?

40-465201334日早上940分,我們登上馬西巴秀山頂。

40-466馬西巴秀山頂的三角點(20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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