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5日 星期四

【三、四百年前的大肚台地及大甲區生態系 ─《裨海紀遊》的生態詮釋】




 (陳玉峯,2005,《大甲鎮植被》,前衛出版社,52-69)
§古籍今註原則
筆者長年進行全台植被調查,專事台灣自然史研究與撰寫(陳玉峯1995199719982001),第一系列旨在完成台灣植被誌,俾供第二系列自然資源開拓史探討之依據。然而,中、高海拔地域原生植群完備,植被誌僅依據事實即可交代;低地、濱海,則300餘年文明開拓所致,殘存破碎林分寥寥無幾,絕大部分植被盡屬人造,但以次生雜草、先鋒灌、喬木逢機拓殖,難以明確得知未開發之前的植群原貌,因此,除了既存植被調查之外,尚須其他輔助研究。
針對台灣低地、平原、海岸等,原生植群蕩然不存地區,筆者試圖重建台灣未開發之前的生態系大概,殆由三大主軸探索之,其一,即古籍、方誌之生態今讀;其二,調查現存植被,且研究演替模式,推測終極群落;其三,儘可能進行訪談耆老的口述史,輔佐自然資源開拓史之非文字記載的內容。此三面向交互參考,乃可勾勒原生生態系的樣相
此三面向的調查及分析通常雜揉並進,相互佐證、肯定、否定、修飾等,此外,調查之後的原植被演繹或推測,其若干原則如下。
1. 空間分佈方面,愈往海岸線逼近的植被,代表沙灘或灘地演替愈早期者。
2. 現存植被係原生態系遭人為摧毀再三之後,殘存者再進行拓殖,原物種歧異度必然大為降低,諸多物種已滅絕;更且,龐雜外來種尾隨農、林、畜牧、果園及景觀所需而馴化,或短暫時期寄存,且迭經多階段、複雜流變而形成,充滿高度不穩定性與變異度,無法依現存植被勾勒原植被景觀。
3. 假設原植被演替特性今古一致,但在物種方面可有近似生態區位(niche)而替補;有些物種(殘存原生種)則保持原來演替角色、功能與基因池,但在表現型部分,緣以競爭物種及生育地已產生重大變化,因而修改、調適其生態地位。
4. 由歷史文獻或古籍蒐羅有關植物、植被之敘述,且以野外調查經驗,推測可能之植物及植被狀態;由歷史文獻至少可確知原始植群的「形相(physiognomy)」,較難精確掌握的是植物組成(物種),以及其因應不同生育地的組合社會,但仍可依前述演替傾向推估。然而,古籍文獻之以訛傳訛、模糊籠統、張冠李戴、神話浮誇或絕大多數非科學語言,必須由推演者的植群經驗作主客觀判斷,決定可參考程度。
5. 台灣低海拔山區或低地,無法以籠統的亞熱帶雨林、疏林或草地做交代,必須以生育地之微地形,或上、中、下坡段、陽坡、陰坡、立地基質等條件,進行可能性植物社會之區隔。
6. 進行任何地區之舊植群推演,最好先由植物地理或氣候條件的大、中、小區域劃分下,再進行細部檢驗。
7. 任何推演,總原則皆為後驗式(posteriori),也就是不斷的由新資料修訂原結果的客觀性主觀。
本報告係由古籍試作生態今解的試驗之一,以歷來古籍文獻中,對原始生態系著墨最多的《裨海紀遊》為例,嘗試作原生或當時生態系的勾勒或註解,提供台灣300多年前西部低海拔或平地的景觀內涵詮釋。
§《裨海紀遊》之前概說
明朝或漢人落籍台地之前,對台灣的所在、地名,大抵屬於推論、懷疑之說,如東鯷、夷州、流求等等,南宋趙汝适敘述傳說式的「諸蕃誌」,其中的「毗舍耶」,有人認為應指台灣,有人否定,而更早的中國三國時代,吳國丹陽太守沈瑩所撰「臨海水土志」,被宋朝「太平御覽」收錄成「東夷傳」(史明,1979),敘述「夷州在臨海東南,…土地無霜,草木不死,四面是山,眾山夷所居…人皆髠頭穿耳,女人不穿耳。作室居,種荊為蕃鄣。土地饒沃,既生五穀,又多魚肉…」,以傳說描繪固不足以證明為台灣,但對原住民的敘述,也有可能指平埔族,然而,後面的農漁牧敘述,似又難以吻合,其中「種荊」的荊係何所指,只能以隔離的籬木解釋,而無法說是海岸地區的「黃荊」;而「荊」是指枝條堅硬之意(夏緯瑛,1990)。
隋代的流求說,在地理上較為逼近台灣,但仍為猜測。南宋汪大猷記載毗舍耶人於1171年登陸澎湖搶劫漢人,是為澎湖最早的記錄。及至元朝,汪大淵的「島夷誌略」,認為澎湖36個島嶼,「…有草無木,土瘠不宜禾稻。泉人結茅為屋居之,氣候常暖…煮海為鹽,釀為酒,採魚蝦螺蛤以佐食,爇牛糞以爨,魚膏為油。地產胡麻綠豆,山羊之孳生數萬為群,家以烙毛刻角為記,晝夜不收,各遂其生育。工商興販,以樂其利。地隸泉州晉江縣,至元年間立巡檢司,以週歲額辦鹽課…」也就是說600多年前,居住在澎湖的漢人族群,農林漁牧的經濟形態,且元朝政府已實施課稅。
島夷誌略對「毗舍耶」敘述:「僻居海東之一隅,山平曠,田地少,不多種植,氣候倍熱,俗尚虜掠,男女撮髻,以墨汁刺身…」,日人藤田藤八校注「島夷誌略」,認為「毗舍耶」係菲律賓群島的「Bisaya」及其原住民的名稱,後來的學者認為是指由Bisaya海遷而至台灣南部的傀儡蕃,或今之「排灣族」。
假設上述為真,則筆者認為「以墨汁刺身」的墨汁來源,很可能是台灣西南海岸灌叢的黃荊(Vitex negundo),其遍存全台臨海前、後岸地區,在南台及恆春半島西海岸,形成滿山遍野的純林群落,日治時代及之前,楓港一帶著名的「楓港炭」即由黃荊悶燒成。排灣族人以黃荊枝葉幹或樹皮,熬煮為膏漿的黑色染料,染黑門牙或紋身。
明朝以降,由「東番」、「台員」、「大員」、「大圓」、「台灣」、「大灣」等名稱的遞變,皆指台灣西南部的泛稱。
1603年,陳第撰成「東番記」,係1602年陳氏隨明將沈有容追擊海盜至台灣的雜記,其所敘述「魍港、加老灣,歷大員、堯港、打狗嶼」地區的原住民生活狀況,顯然是台灣南部的平埔族,「東番人不知所自始,…種類甚蕃,別為社,社或千人,或五、六百,無酋長,子女多者眾推之,聽其號令。性好勇,喜鬥,無事晝夜習走,足蹋皮厚數分,履荊刺如平地,速不後奔馬,能終日不息。地多竹,大數拱,長十丈,伐竹構屋,茨以茅,廣長數雉。族又共屋,一區稍大,曰公廨,少壯未娶者,曹居之,議事必於公廨,調發易也。人精用鏢,鏢,竹柄、鐵鏃,長五尺有咫,銛甚,出入攜自隨,試鹿鹿斃,試虎虎斃。居常,禁不許私捕鹿。冬,鹿群出,則約百十人即之,窮追既及,合圍衷之,鏢發命中,獲若丘陵,社社無不飽鹿者」,石萬壽(1990)認為此文應是荷蘭治台之前,記載原住民習俗之最詳盡者。
南部族群的記錄不可隨意拿作中部或全台各地的引證,何況原住民族血緣、來源、分佈、生活習慣、文化等,雜揉交纏、複雜非常,在此並非探討原住民族,僅就生態環境檢視。
南台多竹,「大數拱」並非指竹徑很大,應指成叢生長,也就是地下走莖的叢生類型;「伐竹構屋,茨以茅」符合早期台灣的「北部用板、南部用竹」,茅草則有多種類,包括五節芒、蘆葦、甜根子草等等,問題在於,植物學傾向視竹(平地栽種者)為外來種,則竹的種類、來源,其與台灣各期移民的關係,似乎從未有人研究;南台平埔之精用鏢,「竹柄、鐵鏃」,究竟真是鐵器或其他金屬,有待從鐵器製造、燒冶技術,探討台灣原住民族的工技,以及其與漢民族複雜的關係。
此等平埔族平素勤練競走或赤腳馬拉松,以致於圍捕梅花鹿可以「窮追既及」,可見係比耐力之後,梅花鹿不敵而非快跑勝鹿。此間最令筆者振奮者,即平埔族的狩獵倫理,也就是平常不准捕鹿,僅限於冬季的群體圍捕,且以耐力追趕,形成另類天擇作用。
17世紀荷蘭、明鄭治台以後,文獻、方誌日益增多,待日後逐一析解,在此先選擇1697年,郁永河來台的採硫日記「裨海紀遊」,由於其時空描述較為精準,引為解析17世紀末,台灣西部生態環境的勾勒。
§《裨海紀遊》之時空註解
「裨海」的意思,依伊能嘉矩舉《台灣隨筆》所謂「郡邑之濱海皆裨海也云云」。《裨海紀遊》存有20個版本以上,方豪(19501959)校印了二次,殆為最詳盡者;1950年方豪的合校足本,由台灣省文獻委員會列為「台灣叢書第一種」而出版,主任委員黃純青特地寫了篇序文,但文中說「永河於康熙3747日,發台南而北…」事實上應該是36年;1959年,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印「台灣文獻叢刊第44種」的裨海紀遊,仍然委託方豪先生重校,方先生的弁言破題說:「民國38年春,我來台灣,即對康熙39年來台的郁永河所撰的裨海紀遊…」,年代又有筆誤或排版弄錯;1979年,眾文圖書公司徵得台銀經濟研究室同意,加編《台灣遊記》,再度印行一次,但「康熙39年來台…」的錯誤並無勘訂。
雖然日本人諸田維光翻譯了《裨海紀遊》,伊能嘉矩寫了一篇序文,且將郁永河的旅行日程整理為簡表,對年代、日期、行徑、地點等,仍須小心求證。因此,解讀《裨海紀遊》之前,宜先將文中日期與陰、陽曆換算出,始易於以現代概念來回溯。以下,筆者將年代一律換算成公元。
依據郁氏自謂,1696年(丙子)冬,廣州城(即文中之榕城)的火藥庫火災,硝石、硫磺燒個精光,他奉命(?)來台採硫,隔年初春正月(丁丑)出發,由陰曆124日,即1697215日起,以日記條例記事,至16971122日返抵定海鎮為止,將其日程勘訂如下表。


郁永河《裨海紀遊》1697年來台日程勘訂
           
裨海紀遊卷上
215
124
午刻,出南門;至大橋,會雨,留宿呂陽邸舍。
216
125
天稍霽,行三十里,渡烏龍江;晚至坊口。
217
126
度相思嶺,晚宿漁溪。
218
127
曉行,乘肩輿;午刻至浦尾,乘舟,夜宿興化郡。
219
128
行莆陽道中。
220
129
渡洛陽橋,至泉郡,夜宿於此。
221
21
宿沙溪。
222
22
抵廈門。
223
23
遊廈門萬石巖。
224
24
遊廈門虎谿巖,因腰疾復發,延後行程數日。
38
216
由廈門登舟,因連三日天候不佳而未啟航。
311
219
風息波平,揚帆起椗,行約二十里,泊宿大旦門[大膽島?]
312
220
無風,不能行。
313
221
黎明,乘微風出大旦門;至午,無風,暫泊金門遼羅[料羅灣?];夜半,渡紅水溝。
314
222
渡黑水溝;午刻,至澎湖之馬祖澳,以風不順,入澳已暮。
315
223
乘舢舨登澎湖,申刻又出港,泊澳外,夜半續航。
316
224
晨起,已離澎湖,諸島猶隱約可見;至鹿耳門,仍須迂迴二、三十里,始至安平城下,
又橫渡至赤崁城,日已西斜,因風惡,仍留宿舟中。
317
225
買小舟登岸,近岸易牛車,至赤崁城。
裨海紀遊卷中
526
47
度台二月餘,備齊採硫裝備後,於四月初七日出發,乘笨車就道,隨行給役者凡55人。
過番社即易車,車以黃牛駕,令土番為御。是日過大洲溪、歷新港社[新市]、嘉溜(音葛辣)灣社、麻豆社。自麻豆社易車,應至倒咯(音落)國,番人不解從者語,為御至佳里興[佳里],至則二鼓[二更,夜宿佳里]
527
48
仍馭原車,返麻豆社,易車渡茅港尾溪、鐵線橋溪。至倒咯國社[台南縣東山鄉],日已近暮;乘夜渡急水、八掌等溪。遲明[49],抵諸羅山[嘉義市],倦極坐憩;天既曙,復渡牛跳溪,過打貓社[民雄]、山疊溪、他里務社[斗南],至柴里社[斗六]宿,計車行兩晝夜。
529
410
渡虎尾溪、西螺溪,溪廣二三里,平沙可行,車過無軌跡,亦似鐵板沙,但沙水皆黑色。又三十里,至東螺溪,與西螺溪廣正等,而水深湍急過之;既濟[],值雨,馳三十里,至大武郡社[?],宿。
530
411
行三十里,至半線社[彰化市,留宿於此]。自諸羅山至此,所見番婦多白晰妍好者。
531
412
過啞束社[原址於大肚溪口南岸,康熙57年(1718)洪水淹沒遷移(洪敏麟,1984],至大肚社,一路大小積石,車行其上,終日蹭蹬殊困;加以林莽荒穢,宿草沒肩,與半線以下如各天。至溪澗之多,尤不勝計。番人狀貌轉陋。
61
413
渡大溪[?],過沙鹿社,至牛罵社[清水],社屋甚隘,值雨過,殊溼。假番室牖外設榻,緣梯而登,雖無門闌,喜其高潔。
62
414
陰霾,大雨,不得行;午後雨止,聞海吼聲,如錢塘怒潮,至夜不息。社人云:「海吼是雨徵也。」
63
415
1516日皆雨,前溪新水方怒,不敢進。
65
417
以下整段引述郁永河描繪大肚台地之情景。
「十七日,小霽。余榻面山,霾霧障之凡五日,苦不得一睹其麓;忽見開朗,殊快。念野番跳梁,茲山實為籓籬,不知山後深山當作何狀,將登麓望之。社人謂:『野番常伏林中射鹿,見人則矢鏃立至,慎勿往!』余頷之;乃策杖披荊拂草而登。既陟巔,荊莽樛結,不可置足。林木如蝟毛,聯枝累葉,陰翳晝瞑,仰視太虛,如井底窺天,時見一規而已。雖前山近在目前,而密樹障之,都不得見。唯有野猿跳躑上下,向人作聲,若老人咳;又有老猿,如五尺童子,箕踞怒視。風度林杪,做簌簌聲,肌骨欲寒。瀑流潺潺,尋之不得;而修蛇乃出踝下,覺心怖,遂反。」
66
418
又大雨,嵐氣盛甚,衣潤如洗;階前泥濘,足不得展。
67
419
晨起,忽霽,差爽人意。比午,方飯,南風颼颼起萍末,衣潤頓乾,覺甚快。飯罷,風漸橫,草木披糜。
68
420
辰刻風定。土官使人問水,曰:「水及且高,不可涉也。」
611
423
行二十里,至溪所,浮渡而過。渡凡三溪,率相越不半里;已渡大甲社(即崩山)、雙寮社,至宛里[苑裡]社宿。自渡溪後,御車番人貌益陋,便胸背雕青為豹文。無男女,悉剪髮覆額,作頭陀狀,規樹皮為冠;番婦穴耳為五孔…。經過番社皆空室,求一勺水不可得;得見一人,輒喜。自此以北,大概略同。
612
424
過吞霄社[通霄]、新港仔社[?],至後壟社[後龍]
613
425
越高嶺三,至中港社,午餐。見門外一牛甚腯,困木籠中,俯首跼足,體不得展;社人謂:「是野牛初就靮,以此馴之」。「前路竹塹、南崁,山中野牛甚多,每出千百為群,土番能生致之,候其馴,用之。今郡中輓車牛,強半是也」。飯竟,復登車,道由海堧[海邊]橫涉小港,迂迴沙岸間三十餘里[至王君舟覆處]。又浮一深溪,至竹塹社,宿。…[426]復馳至南崁社宿。自竹塹迄南崁八九十里,不見一人一屋,求一樹就蔭不得;掘土窟,置瓦釜為炊,就烈日下,以澗水沃之,各飽一餐。途中遇麋、鹿、麇、麚逐隊行,甚夥,驅獫猲獟獲三鹿。既至南崁,入深箐中,披荊度莽,冠履俱敗,直狐貉之窟,非人類所宜至也。
615
427
自南崁越小嶺,在海岸間行,巨浪捲雪拍轅下,衣袂為濕。至八里分社,有江水為阻,即淡水也。…水廣五六里,港口中流有雞心嶕,海舶畏之;…停車欲渡,有飛蟲億萬,如急雨驟至,衣不能蔽,遍體悉損。…[乘莽葛獨木舟渡河後,留居淡水社長張大家中五日,並請其造屋]
619
51
屋成。
620
52
[乘海舶,由淡水入港]。…張大云:「甲戌年四月(1694年)…。地動不休,番人怖恐,相率徙去,俄陷為巨浸,距今不三年耳」。
裨海紀遊卷下
831
715
炎暑漸退,新涼襲人。
92
717
北風大作。
93
718
風愈橫…。十九日至二十一日,大風拔木,三晝夜不輟…。
97
722
風雨益橫…而萬山崩流並下,氾濫四溢,…[當年927日,應為颱風來襲]
98
723
平明,風雨俱息;比午,有霽色。
910
725
水既落,乘海舶出港,至張大所。
913
728
遣海舶急歸,獨留張大家,命其再治屋。
914
729
復大風雨四晝夜,洪水又至,走二靈山避之…。
918
84
雨止風息,再返張大所[91418日,為第二次颱風來襲]
929
815
中秋節,舊址茅屋成。
930
816
乘莽葛返茅屋中[夜寢時見燐火]
109
825
[友人顧君海舶至]
1114
101
硫事既竣,將理歸棹…[午後見鬼物幻妄]
1117
104
復出,至張大家與別,遂登舟。
1120
107
未刻,值風便,與顧君舶同出大海。北風方勁,巨浪如山…
1121
108
侵曉,風稍息…夜半抵官塘。
1122
109
自官塘趨定海鎮。
至於郁永河由台南至淡水的行走路線,日治時代的《台灣郵政史》,連同20世紀之前台灣主要的交通孔道考據繪製成圖,在此轉繪如圖(藤井恭敬,1918)。




§《裨海紀遊》之生態今詮
筆者僅先就植物、植被生態學角度,對郁氏敘述之相關於台灣者略作詮釋。
1697218日,郁氏乘轎由漁溪前往興化郡,中午抵達浦尾,將轎子抬上小船,由岸上苦力拉著走,也就是坐在船上的轎中賞景。「岸旁多老榕,根株盤結,離奇萬態,有十餘樹排聯半里而仍屬一株者。…賦詩曰:榕陰垂一畝,斤斧慨無施;臃腫多駢幹,蜷盡附枝;風霜經飽歷,歲月自榮滋。相見長如此,曾無凋落時?…」
廣州等嶺南地區多榕屬植物,依郁氏敘述河岸旁的榕樹,可能2種以上,所謂「根株盤結,離奇萬態」,指的是正榕(一般榕樹)及其變種系列,長在岩塊上,形成纏勒植物的盤結形像。全台低海拔亦可見及,尤其恆春半島特別旺盛;「有十餘樹排聯半里而仍屬一株」最可能指的是白榕(Ficus benjamina),它是常綠大喬木,郁氏詩詠其無凋落時節;它的氣生根甚多,且下垂而漸膨大為支柱根,支柱根愈長愈粗大,以致於分不清何幹是原主幹。平展的枝椏有了支柱根的支持,水平拓展的距離更加擴大,於是整株白榕可向四周無限擴大,彷彿「會架橋走路的樹」,而為數龐多的支柱根,形成一片森林立木般,即郁氏形容的「垂一畝;駢幹;排聯半里」但事實上其壽命並不長,百年已屬較少見者。今之恆春半島港口的白榕景觀,為台灣最壯觀的一株,昔日澎湖更有壯闊的植株(陳玉峯,1985)。
19928月,筆者前往廣州,詢問當地人,似乎已無人知曉昔日廣州謂之「榕城」矣。
郁氏於222日抵廈門,遲至38日才由廈門登舟啟航,而311日泊宿大膽島,312日等風,313日黎明乘微風啟航,中午,暫泊於金門料羅灣,是夜渡紅水溝,314日渡黑水溝,午后抵澎湖,但進入馬祖澳已黃昏,因而315日才登陸澎湖,是日又續行,316日抵鹿耳門,宿船上。317日,靠小船接駁,登陸,換牛車抵赤崁城。以上即《裨海紀遊》卷上。
這段橫渡台灣海峽的敘述,原文描繪海象、風景、澎湖64個島嶼、居民生活、地理、水產、鹿耳門的淤沙與水道、明鄭史及對鄭成功的肯定、綜述台灣大概,且賦竹枝詞12首,以風景、農業、植栽為詠,可歸屬於今之旅遊及所謂自然寫作。其與植物或生態相關者,選擇若干說明之。
1. 郁氏敘述「沿海沙岸,實平壤沃土,但土性輕浮,風起揚塵蔽天,雨過流為深坑。然宜種植,凡樹萟芃芃鬱茂,稻米有粒大如豆者」,這段話宜分開解讀。沿海沙岸即海埔新生地,不能馬上解釋成平壤沃土,而是離海岸線一大段距離之後;若是河流沖積地,則可種植水稻等,昔日海岸溼地應甚多,古地名「湳」、「坔」、「濫」、「埤」等,多與今之水溼地相關,也可能是原住民自然農法的游耕地。
鹿耳門地區三百餘年來平均年長海埔新生地達27公尺,北港地區年48公尺,土沙皆來自山地沖刷,近數十年來由於攔砂壩工程,迫令輸沙暴起暴落,恆定性盡失,海蝕情形嚴重,與往昔不可同日而語。而郁氏所指風起揚塵蔽天者,較可能是海埔地。
「稻米有粒大如豆者」或指台灣河流攜帶而下的土沙,在自然力的養分補充之下,原住民復採移耕,地力肥沃,此即1727年黃叔璥的敘述,「土壤肥沃,不糞種,糞則穗重而仆,種植後聽其自生,不事耕鋤,惟享坐穫,每畝數倍內地」,也就是耕種不可施肥,施肥則米穗太過沈重,將仆倒在地,不易收割。然而,漢人入墾之後,不出30年此等景象不復見矣,自然平衡之道,完全消失。
2. 關於氣候、氣象者,「露重如雨,旱歲過夜轉潤」,道出台灣高溫高溼的特徵,即令旱季,由於露水凝結,早晨即變成潤溼,而不致於淪為大陸型的旱災;「天氣四時皆夏,恆苦鬱蒸,遇雨成秋,比歲漸寒,冬月有裘衣者,至霜霰則無有也…颶之尤甚者曰颱,颱無定期,必與大雨同至,必拔木壞垣,飄瓦裂石,久而愈勁;舟雖泊澳,常至虀粉,海上人甚畏之,惟得雷聲即止。占颱風者,每視風向反常為戒…春風畏始,冬風慮終…非常之風,常在七月…」,郁氏並不像清朝官僚之慣常以中原沙文移植台灣,他對氣候的敘述,奠基於台人經驗及其臨場感受,因而說四時皆「夏」而非「春」,「恆苦鬱蒸,遇雨成秋」尤其傳神,他3月中、下旬抵台南,氣候已如夏,準備採硫工具而遲至526日才北上,已漸入盛夏,而炎炎夏日若逢降雨,氣溫驟降,故而「遇雨成秋」涼,他對一雷破九颱,颱風的預測,皆取材於本土化經驗。
3. 郁氏所記載的植栽,說明荷蘭、明鄭的農作殆為「五穀俱備,尤多植芝蔴」,芝蔴可歸屬於旱地之園而非水田;其舉例的外來植栽,如黃梨(註:即鳳梨)、香果、波羅蜜、緬芝(番花)、檳榔、椰子、西瓜、綠竹(應為刺竹)、番茉莉、荔枝、龍眼、楊梅、桃、李、香蕉、芒果(番檨)及瓜蔬,顯現經由17世紀外來人種,自南洋、中國帶來的植栽大概,同時,若干種類如香蕉,可能是野生的台灣芭蕉。
他形容番石榴不種自生,「臭不可耐,而味又甚惡」可能是他的偏見,但已說明番石榴由外來而馴化。
緬芝,郁氏稱之為「番花」,可能是荷蘭人帶來栽種的,現今更是全台園景常見小喬木,「葉似枇杷,枝必三叉,臃腫而脆;開花五瓣,色白,近心漸黃,香如梔子,宜於風過暫得之,近則惡矣;自四月至十月開不絕,冬寒併葉俱盡」,精準地描繪緬芝的形態、物候,以及花香不能直接近聞。其栽植數量甚多,「家家一樹倚籬笆」。
4. 路上交通方面,「地不產馬,內地馬又艱於渡海,雖設兵萬人,營馬不滿千匹;文武各官乘肩輿,自正印以下,出入皆騎黃犢。市中挽運百物,民間男婦遠適者,皆用犢車,故比戶多畜牛;又多蔗梢,牛嗜食之,不費芻菽」,試想單位主管以下皆騎黃牛上下班的景像若何?而牛幾乎是全面運輸業的中樞,但牛車的結構與今之所見大有差別,其為木板實心輪,靠牛拉人推而行。台灣牛係由荷蘭及明鄭大量引進者,明鄭降後,曾因遷地人去而牛逸,形成野放自生繁衍現象,清朝以降,漸次又被墾民捕捉養馴。(註:郁氏稱中國為內地,恰與日本人如出一轍)
郁氏竹枝詞之詠述牛(車),如「渡頭更上牛車坐,日暮還過赤崁城」;「耳畔時聞軋軋聲,牛車乘月夜中行」;「(甘蔗)綑載都來糖廓裡,只留蔗葉餉群犀」,大抵即牛家天下。
而台灣在300年前的騎牛文化,是否影響西拉雅阿立祖、太上老君、李老君的信仰,甚或台灣道教等,或存有趣的線索可探討。
5. 郁氏來台距明鄭降服14年,距荷蘭差一個朝代,但在市集的貨幣流通卻「獨尚番錢。番錢者,紅毛人所鑄銀幣也,圓長不一式,上印番花(緬芝),實則九三色。台人非此不用,有以庫帑予之,每蹙額不顧」,似乎以銀幣之重而超越貨幣之實。
6. 對西拉雅平埔族的敘述,「土番又不務稼穡,當春計食而耕,都無蓄積,地力未盡,求闢土千一耳」,點出原住民徹底屬於自然人,利用資源的模式取決於當下太陽能,與漢人的農業文化大相逕庭。
《裨海紀遊》中卷詳述為採硫計,花了2個多月準備各種器材,包括現地煉硫的工具,並說明當時北台水土的凶險,所有人都視為畏途,能活著回來已屬大幸。郁氏許多朋友都來規勸與建議,而頗多疑義,最後郁氏靠直覺決定兵分二路,二條船運走海路,他自己走陸路,隨行僕役55人,於526日乘笨車(牛車)出發。如同古時驛站換馬,郁氏一行每經過不同原住民聚落(番社)就換車。以黃牛拉車,平埔族駕御,當天經新港社(新市)、嘉溜灣社、麻豆社,大抵即明鄭四大社範圍,他敘述:「雖皆番居,然嘉木陰森,屋宇完潔,不減內地村落」,他的嚮導顧先生幫其解釋四大社漢化的過程。
527日,由麻豆至今之東山鄉,且夜行,於528日抵嘉義,經民雄、斗南而至斗六夜宿,車行兩晝夜。駕車的原住民已換成「徧體雕青:背為鳥翼盤旋;自肩至臍,斜銳為網罟纓絡;兩臂各為人首形,斷脰猙獰可怖。自腕至肘,纍鐵鐲數十道;又有為大耳者」,準此描繪,現代搞怪搞酷的紋身雕青者,較之原住民只能大驚失色。
529日,渡濁水溪(虎尾溪、西螺溪),「溪廣二、三里,平沙可行,車過無軌迹,亦似鐵板沙,但沙水皆黑色,以台灣山色皆黑土故也」,530日抵彰化,原住民易族矣,「自諸羅山至此,所見番婦多白晰妍好者」,而濁水溪一帶的平埔族的打扮、飾物,可對照清代圖繪。
以路況而言,前此,郁氏行程皆在今之高速公路以東的內地,至彰化而漸近海邊,當時「過此(彰化)多石路,車行不易」。
531日由彰化抵大肚社,也就是進入大肚台地的西側地域,正是本研究的重點區域。是日先是經過啞束社,也就是大肚溪口南岸的聚落,1718年遭洪水淹沒,聚落消失。其至大肚社前,「一路大小積石,車行其上,終日蹭蹬殊困;加以林莽荒穢,宿草沒肩,與半線以下如各天。至溪澗之多,尤不勝記。番人狀貌轉陋」。
61日經由沙鹿到清水,逢雨,隔日大雨,且至64日皆雨天,溪水暴漲,郁氏只能等待水退,也因這場連綿雨的延遲,直到611日才渡過大甲溪,造就郁氏興起一登清水附近大肚台地的雅興,留下一段精彩的林相及生界介紹,夥同日記以外的全括或概括性描述,好讓304年後的筆者分析原生生態系。然而,單憑郁氏的遊記,難以勾勒大要,遂配合年代相距不遠的若干史料一併解讀。
清領初期或明鄭時代台灣的拓墾,基本上以台南附近為中心,其他地區但為點線散佈,由《裨海紀遊》的記錄,大致可將整個西部(不包括恆春半島)分成北、中、南三段落,南段以大肚溪為北界,開發最早;中段為大肚溪至新竹,點狀開墾,但遠較南段稀落;北段則幾乎盡屬洪荒,僅淡水等少數點狀聚落,故郁氏云:「自竹塹迄南崁八、九十里,不見一人一屋,求一樹就蔭不得(?)…途中遇麋、鹿、麇、麚逐隊行,甚夥,驅獫、猲、獟獲三鹿。既至南崁,入深箐中,披荊度莽,冠履俱敗,直狐狢之窟,非人類所宜至也」,直述北段的自然而幾不受人類干擾,但大肚台地附近的平原則不見著墨蠻荒的野生動物,僅在上躋大肚台地敘述了原始林生態系,並非因為大肚台地沒有平埔族及漢人開墾,而是漢人使壞,欺凌原住民,甚至引發如1670年,劉國軒率軍殺光沙鹿原住民,而大肚社人也被迫遷往埔里,種種動亂,終成荒地之故,是以郁氏說:「至今大肚、牛罵、大甲、竹塹諸社,林莽荒穢,不見一人」。
由大肚溪到大甲溪這段路除了少有開墾地之外,多石塊而車行顛跛的成因,推測係大肚台地頭嵙山層的大小礫石,在地震、豪雨沖刷下的滾落之所致,而郁氏簡潔的敘述「林莽荒穢,宿草沒肩,與半線以下如各天」,直接說明大肚台地西側幾乎未有任何開闢,與彰化以南彷彿不同世界,至於溪澗很多,可能係因下雨之後,大肚台地短暫的集水下注,而且郁氏一行又是貼近台地邊行走之故。
筆者所關注的一句:「宿草沒肩」,也就是高草原生態系或疏林景觀,郁氏在抵達淡水之後的總述又說:「自台郡至此,計觸暑行二十日,兼馳凡四晝夜,涉大小溪九十有六;若深溝巨壑,峻坂陡崖,馳下如覆,仰上如削者,蓋不可勝數。平原一望,罔非茂草,勁者覆頂,弱者蔽肩,車馳其中,如在地底,草梢割面破項,蚊蚋蒼蠅吮咂肌體,如飢鷹餓虎,撲逐不去。炎日又曝之,項背欲裂,已極人世勞瘁」,正是台灣西部沖積平原初生演替發展出的高草疏林生態系,如同非洲的鹿科動物天堂,也類似澎湖的「有草無木」,在台灣獨特的字彙中,發展出獨一無二的「草萊之地」,延展至今農村人常謂:「來阮〝草地〞 迌」之所本。
台灣西部各大河川的沖積平原以沙岸接海,潮間帶之後的植物以馬鞍藤濱刺草、海埔姜為大宗,接苦林盤之後,遞變為林投的海岸灌叢,完整處正如陳玉峯(1984)所述的風切面及其典型沙灘植被帶。然而,數百年來西部的大溪出海口或下游沖積扇變遷頗鉅,如「大肚、大甲、大安溪三溪俱稱險絕」;濁水溪尤其善變,阮蔡文的詩句最常為人所引用,「去年虎尾寬,今年虎尾隘;去年東螺乾,今年東螺澮…」;「虎尾東、西兩螺,水濁而迅急,泥沙滾滾,人馬牛車渡此須疾行,稍緩則有沒腹埋輪之患,夏秋水漲,有竟月不能渡者,被溺最多…」(周鍾瑄,1717),筆者等調查海岸,在今之濁水溪出海口曾有身陷流沈沙淤的經驗,且局部地區皆為「沒口溪」景觀,今昔相似。是以西部沙岸並非穩定相,林投灌叢並不若恆春半島之蔚為龐大社會,但片斷而普遍存於海濱地區。
「海岸沙磧叢生,非草、非木、非竹,曰菻荼。葉似黃梨,幹聳似蔗而高大。花色白,細於蓬,氣觸鼻,似香而濁。男婦皆喜佩之,少女寶如都梁。沈文開〝雜記〞云,…粒若豆,四稜,長五、六分,稜層突兀可觀,湊合聯密。土人剝食之,粒粒之尾俱甘」,菻荼應指林投。林投叢之後,局部地區應存有海岸林,但沙地則轉遞為甜根子之高草社會。而澎湖群島由於欠缺山地的屏障作用,其原生的生態體系亦與台灣西部海岸地區相當。
前述六百餘年前汪大淵描述澎湖群島的生態景觀大致為有草、無木;山羊數萬為群,泉人結茅為屋,也就是說草原生態系,夥同郁永河的遊記,陳玉峯(1990)推論台灣中西部臨海地區的植物社會大抵為甜根子草,以及零星分佈的楝樹,狀若疏林,且朝向亞熱帶雨林演進。至於汪大淵另述自澎湖之甚近的台灣,其記述則為「地勢盤穹、林木合抱」,殆指丘陵山麓的森林或海岸林木。
明鄭及清領時代,漢人來台拓墾的主要目的即此等疏林、草原,也就是鹿場,或當時台人皆稱「草地」,將之除草為田(周鍾瑄,1717)。而平埔族原住民當時農漁資源利用,大抵是「無稻梁之屬,間植秫,多黍、多薯芋。佐以捕鹿、射魚,採紫菜(海濱)、蓪草、水藤貿易為日用且輸餉」,秫係指糯米,禾秫「殼白,米極軟」,原住民將之種在旱田(園)中,農曆45月種,89月收;黍,俗稱番黍,可能為玉米。漢人取得鹿田之後,主以種蔗及麻園,「斗六門以上,胡麻尤多,歲數十萬石」。
此等草萊之地的草,郁永河說是「勁者覆頂,弱者蔽肩;車駛其中,如在地底」;王瑛曾(1764)則謂「高丈餘,一望不知其極」,筆者推斷為甜根子草、五節芒(少量)及溪水邊的蘆葦,另混生有許多闊葉雜草、灌木。每逢秋冬則乾燥異常,最易引火,平埔族亦採用火獵法捕鹿,「逐鹿因風所向,三面縱火燒焚,前留一面,各番負弓矢、持鏢槊,俟其奔逸,圍燒擒殺」,方法與高山族如出一轍,但平埔族的土狗勘稱全世界最好的獵犬品系,原住民珍愛異常,吳桭臣(1713)的一段記載,道盡台灣土狗之優秀,「…有犬大而猛,能捕野獸,必剔去其耳一半,恐招風也。土人特珍惜之;癸巳冬制府買以進上,每犬用價三、四十金尚不忍捨(後來用強硬手段)。牽回鎖於廊柱之下,偶園中鹿過,內一犬見之,掣鎖齩(咬)殺之,始信其猛。時或唬叫不已,不知其故,有衙役聞之云:『此番人教之,不許在家糞溺』,牽至空地處,扒土至深,溺畢後以土覆之」。
平埔族多以捕魚為業,亦知煮海為鹽,尤擅駕駛船隻(鄺其照,?),更且,很會射魚,「戈而取之無虛發」,「自通霄至淡水,砌溪石沿海,名曰魚扈,高三尺許,綿亙數十里。潮漲魚入,汐則男婦群取之,功倍網罟」,顯然的,也只有原始共產制的原住民,能集全族人而利用潮汐捕魚。此外,濱海採拾紫菜等海產(周鍾瑄,1717)。19世紀末法人Imbault-Huard1885)也同樣的描述:「住在海岸的平埔番人大都是漁夫,他們的婦人則以砂石濾著海水以煮沸製鹽。而住在腹地的平埔番人便一心務農,有些人則寧願從事狩獵,他們都極端貧困,因為他們已將土地抵押給中國人…」。
上述僅屬有限資訊之推測,而郁氏在高草疏林中的行車,特別附註「草梢割面破項」,依筆者林野經驗,甚易割傷人的是五節芒,但在烈陽照射下,午后或下午二時餘以降,因水分散失,葉片較萎弱,則割傷人的程度大大降低;至於其他禾草,亦多有可能割傷人,但視高度、角度、時刻、機率而定。
郁永河另著《番境補遺》敘述:「台灣多荒土未闢,草深五、六尺,一望千里。草中多藏巨蛇,人不能見。鄭經率兵剿斗尾龍岸,三軍方疾馳,忽見草中巨蛇,口啣生鹿,以鹿角礙吻,不得入咽,大揚其首,吞吐再三;荷戈三千人行其旁,人不敢近,蛇亦不畏。余乘車行茂草中二十餘日,恆有戒心,幸不相值。既至淡水,臥榻之後,終夜聞閣閣聲甚厲,識者謂是蛇鳴;而庖人嚴采夜出廬外,遇大蛇如甕;社商張大謂草中甚多,不足怪也」,鄭經率兵攻打的年代是1670年中秋節前後,斗尾龍岸台灣通史只模糊的說在「大甲溪以北」,推測可能是北港溪上游阿蘭社附近的泰雅族,「…偉岸多力,既盡文身,復盡文面,窮奇極怪,狀同魔鬼。常出外焚掠殺人,土番聞其出,皆號哭遠避」,因而引來鄭經親征。
巨蟒屬於頂層捕食者,「大蛇如甕」指的是蛇身橫切直徑,可以吞食梅花鹿殆如Discovery或國家地理雜誌拍攝熱帶雨林、草澤中的巨蟒,長度動輒近10公尺或以上,筆者山林25年經驗,在台東曾見有野生大蛇,長約4公尺,徑約12公分,而今大蟒應已無法存在;300年前大肚台地當然有巨蟒,但已不如新竹以北的數量多,蓋因野生動物族群已受人類干擾嚴重,也就是說,中部地區自明鄭的屠殺原住民,以及屯田之後,乃至漢人「社棍」的作惡,經施琅攻下台灣,1683年,10餘萬漢人被遣送返回中國,台地人去業荒、耕牛四逸,1690年代清朝又實施封山禁墾政策,因而原有漢人拓墾區,退變為鹿場,1697年郁氏北上之際,尚無法恢復為完全的原始生態系,大肚溪以北亦乏墾社。然而,此等「荒涼」很快的又被偷渡來台「盜墾」者佔據,1713年阮蔡文前往新竹就任參將時,景像大大改觀而「鹿場半被流氓開」。
郁氏另記梅花鹿、熊、豬等野生動物,頗值得動物生態方面解析,以便拼湊台灣西部及沿海原貌。
其次,闡釋大肚台地原生植被形相。
郁氏在61日抵清水,其後3天大雨,65日已閒不住了,且雨停,因而興起登上大肚台地的念頭。時值雨後,因而大肚台地短促的集水區才有可能「瀑流潺潺」;其攀登的過程,至少經過次生高草地,如五節芒等破壞地,因而「拂草而登」;其次穿越溪谷地,如稜果榕、血桐之次生林或原始香楠、大葉楠、江某,加上桑科的濕潤森林,由於其為陰生,且林木至少三層次,故而「陰翳晝暝,如井窺天」,而空間分化大,復有桑科無花果,故而猴群攀戲其間,很可能地,他也遇見台灣獼猴群的猴王。至於「老猿箕踞怒視」倒有可能是打敗仗的舊猴王,已被放逐者;也因為是溪澗谷地,長蛇爬行自為尋常。
及至爬上台地山頂,「林木如蝟毛」即指上坡段至稜線上,低矮林分如青剛櫟、大頭茶、九芎、烏桕、車桑子、馬尾松、土蜜樹等等,因而「聯枝累葉,林杪簌簌風吹葉聲」,且可能林下芒萁糾結,故而「不可置足」。
大肚台地相當於面海第一道主稜,300多年前當然比現在更靠近海邊,因而推測當時的稜線上林木,可能較今之三義火炎山上的原生樹木矮一些,也就是說,可歸屬於海岸主稜的矮化型森林或灌叢,但以全台海岸灌叢而言,大肚台地的季風比恆春半島或東北部小,加上樹木高度除了風力的顯著效應之外,亦受到基質影響,綜合言之,推估或在58公尺之間。夥同形相特徵,推測昔日八卦台地、大肚台地大抵雷同,而三義以北則存有顯著差異。
然而,筆者懷疑郁氏是否真正上到稜頂,雖其敘述已屬典型稜線密林,且其謂「陟巔」,至少也是局部高地頂,而所述僅「密林」、「林木如蝟毛」,並無任何大樹之記錄,絕非中、下坡段的原始林。筆者認為,現今大坑5號步道主稜上的植群或可比擬之。
1697611日,郁氏由清水啟程,經大甲至苑里;612日經通霄抵後龍,原住民族群又轉變矣,「經過番社皆空室,求一勺水不可得;得見一人,輒喜。自此以北,大概略同」。
67日起,郁氏懸念、擔憂走海陸的採硫隊;612日至後龍,得知一船早先北上,一船「舟碎身溺」,倖免葬身海底的王雲森說明海相遇難的過程,其中,敘述海上「風中蝴蝶千百,繞船飛舞,舟人以為不祥。申刻,風稍緩,有黑色小鳥數百隻集船上,驅之不去,舟人咸謂大凶…」,有可能係陸域族群,遭風力襲捲向海,無處落地的結局。
613日中午,郁氏一行抵中港社,看見野牛被囚禁在小木籠,當地人(註:道卡斯族)說明馴服的方法,又解釋:「前路竹塹、南崁,山中野牛甚多,每出千百為群,土番能生致之,候其馴,用之。今郡中輓車牛,強半是也」,筆者推測,這些牛係換政權之際逸出者,十餘年自行繁衍、結群的結果;依據筆者在墾丁國家公園未設立之前,於南仁山的經驗,認為水牛並非森林動物,其在森林內無法成活,筆者曾見牛角牴觸樹幹中的牛骨骸,其為草原、河沼的群居族群,郁氏文中所謂「山中野牛甚多」,筆者懷疑係原先墾植地及面海山坡草原牧地,而非森林的山中,然待考。此外,伊能嘉矩的《台灣文化志》,對牛的敘述甚多,可參考。
郁氏抵南崁之前,看見的鹿科動物可能有梅花鹿、水鹿、山羌「逐隊行」且數量很多,他們還捕獲3隻。
615日自南崁翻越面海小山嶺之後,沿著海岸線走,到八里分社(註:有書為坌,位於淡水河口挖仔尾,即凱達格蘭部落),對岸即淡水。當時的淡水河「水廣五、六里,港口中流有鷄心嶕,海舶畏之;潮汐去來,淺深莫定」。郁氏下車準備渡河之際,「有飛蟲億萬,如急雨驟至,衣不能蔽,徧體悉損」,推測可能是蝗蟲過境,也為原始台灣留下昆蟲動態的一景。郁氏渡河時,搭的是原住民的獨木舟,謂之「莽葛」,也就是挑株大木,中間挖空,「可容兩人對坐,各操一楫以渡」。到淡水之後,由淡水社長張大接待,且吩咐張大蓋20間茅屋,做為煉硫工寮,4天就已搭建完成。
620日,郁氏搭船前去驗收工寮,由淡水港溯溪,「前望兩山夾峙處,曰甘答門,水道甚隘,入門,水忽廣,漶為大湖,渺無涯涘。行十許里,有茅廬凡二十間,皆依山面湖,在茂草中,張大為余築也…」,張大告訴他:「此地高山四繞,周廣百餘里,中為平原,惟一溪流水,麻少翁等三社,緣溪而居。甲戊四月(註:1694年),地動不休,番人怖恐,相率徙去,俄陷為巨浸,距今不三年耳」,也就是說,原來原住民的3個社居住在溪邊,1694年地震頻繁,嚇得原住民搬光了,且3社原址很快的地層下陷,都掉到水中去了,在淺水處尚可看到淹沒的樹竹尾梢露出水面。921大地震如草嶺、九份二山,大概就是如此。
甘答門即今之關渡,上述記錄有人將之解釋為因1694年大地震,造成地層下陷的「康熙台北湖」,推測面積廣達150平方公里的震成湖。新近中央地調所的鑽井資料否定「地震造成斷層湖」,筆者認為此乃「解釋」的問題,今人無法判斷郁永河有無記載「錯誤」,此問題尚待進一步研究。
郁氏聞水瀑聲晝夜疲勞轟炸,興起找瀑布的雅趣,可惜找了一整天都沒找到,後來,直到郁氏上到硫磺口,才知是硫穴熱溫泉的聲浪。
623日,船運來煉硫工具及大鼎(鑊),再隔幾天,張大為郁氏召集23社原住民頭目,為郁氏前往採硫土,以便冶煉硫磺,先是,給予原住民的正副頭目「飲以薄酒,食以糖丸,又各給布丈餘」,然後,「復給布眾番易土,凡布七尺,易土一筐」,也就是拿硫土來換布,接下來敘述煉硫的操作。由於郁氏是老闆(註:1696年福州城彈藥庫失火,燒毀硝磺火藥五十餘萬(斤?),朝廷要負責人賠償,當時郁永河是幕僚,有此機會擔任來台採辦硫黃),除了監工之外,或想探望硫土產地,遂搭原住民的「莽葛」溯溪進入,搭到船盡頭,延請內北社的原住民當嚮導,向東走半里之後,進入高丈餘的芒草中,走了二、三里,涉過二條小溪,進入森林中,留下北台亞熱帶雨林的一段描繪。
「林木蓊翳,大小不可辨名;老藤纏結其上,若虬龍環繞,風過葉落,有大如掌者。又有巨木裂土而出,兩葉始蘗,已大十圍,導人謂楠也。楠之始生,已具全體,歲久則堅,終不加大,蓋與竹笋同理。樹上禽聲萬態,耳所創聞,目不得視其狀…」,其次,郁氏經溫泉溪流,走出森林界限,見前山,越山巔,漸近硫磺火山口,記錄了300多年前的火山口景觀,另賦詩:「造化鍾奇構,崇岡湧沸泉;怒雷翻地軸,毒霧撼崖巔;碧澗松長槁,丹山草欲燃;蓬瀛遙在望,煮食迓神仙」。
北台亞熱帶雨林大大小小喬灌木,形成四層次的森林結構,蔓藤糾結自是常態,大如手掌的葉片,則物種繁多;若掌狀葉,則如江某。關於楠木的敘述,當然是胡扯,但也有可能是倒樹再度萌櫱,或因3年前大地震的效應也未可知。郁氏從下上爬,穿過森林當然進入地熱效應範圍,配合風力,形成草原,故大屯、陽明火山地形的芒草原,存在年代甚久矣。
郁氏在他住宿的工寮敘述草木繁生的速率為「青草上榻,旋拔旋生」,而潮溼夏季「雨至,室中如洪流,一雨過,屐而升榻者凡十日」,可見房子蓋的位置太低,「蟬琴蚓笛,時沸榻下,階前潮汐時至」,「出戶,草沒肩,古木樛結,不可名狀;惡竹叢生其間,咫尺不能見物。蝮蛇癭項者,夜閣閣鳴枕畔,有時鼾聲如牛,力可吞鹿;小蛇逐人,疾如飛矢,戶閾之外,暮不敢出…夜半猿啼,如鬼哭聲,一燈熒熒,與鬼病垂危者連榻共處…」;郁氏等採硫隊深受傳染病、原住民襲擊,以及惡劣漢人「社棍」所擾,凡此描述,盡屬洪荒。
《裨海紀遊》的下卷主述淡水等北台地區,兼通論全台,力主台灣富饒及其重要的戰略地位,其中如原住民狀況、山川地理、經營管理之議,著墨不少,且為原住民打抱不平。中段以日記記錄自831日以後,可能經歷2次秋颱,及其返回中國情事。最後,以24首竹枝詞結尾。
此外,《番境補遺》中敘述有螞蝗情節,筆者以在南仁山原始林調查的經驗,頗能感同身受,「…樹木深蔚,不見天日;山中積敗葉,厚數尺,陰溼浥爛。徧生水蛭(即螞蝗),緣樹而上,處於葉間;人過,輒墜下如雨,落人頭項,盡入衣領;地上諸蛭,又緣脛附股而上,競吮人血,遍體皆滿,撲捉不暇;聞者膽慄肌粟,甚於談虎色變。曾有操火焚之之說者,奈南方冬暖,木葉不落,陰溼如故,火不能然;不知禹、益值此,更操何術,卒底平成?」筆者在1979年前後,於南仁山區的原始林內,情境相近。每中午吃便當之際,常可見螞蝗從樹上掉落,在白飯上爬行。調查樣區期間,每覺腳部微癢,知有螞蝗附皮吸血,奈何工作壓力緊迫,無暇處理,際夜返抵住處,登山靴一脫,往往倒出56隻膨大的血蛭,因螞蝗未吸血之前僅長約1公分,徑但0.1公分以下,吸滿人血之後,長約3公分,徑約1公分,噁心至極。
以上,係筆者摘錄郁永河遊記之若干註解。
§大甲鎮原始植被之鉤勒
2或可代表1910年代日本人對台灣地圖的瞭解程度,當時對大安溪、大甲溪下游沖積扇的掌握,其所繪製的支流密佈,是為全台僅見,恰可對應《裨海紀遊》指稱大肚、大甲、大安溪的「險絕」,而大肚溪口南岸的啞東社聚落,在1718年遭大洪水沖失,且郁永河至大肚社前,「一路大小積石,蹭蹬殊困」,雖然大甲溪與大安溪之間郁氏並無文字敘述,依旅程心理推測,後段景致雷同,但通常不再敘述。是以筆者臆測,自1697年以迄1910年間,大甲、大安地區雖經漢人不斷墾殖,但溪流沖積扇的基本環境皆為「大小溪流橫越,卵石礫石橫陳」,而植被則以甜根子草、五節芒,以及溼地的蘆葦為主體,也就是草萊之地,且必為梅花鹿的天堂。
此等沖積扇乃立地基質高度變動區域,以每年洪水、洪峰為主要操控因素,而無法發展為穩定森林,偶零星散佈楝樹、朴樹、榕樹、雀榕等,而灌木或小喬木類,筆者認為以黃荊為顯著。筆者在大甲鎮太白里「荊仔埔」及大安鄉「埔姜林」等地名處,雖已找不到古昔是否「黃荊」成林或遍布的孑遺,但在附近河堤等多所見之,且鐵砧山陽地、大肚台地灌叢林中,隨處可見黃荊存在,筆者認為荊仔埔及埔姜林等,即黃荊。黃荊分布可由台地山稜,以迄河床隆起石堆,推測在洪荒時代沖積扇亦隨處可見。又,高草地疏林景象中,河床或小支流河床沙土處,最顯著的雙子葉草本有可能是茵蔯蒿,且其迄今,在大甲溪河床仍為優勢,大安溪則因瓜田闢建而式微。蕨類可能以木賊為大宗。
海岸地區屬於高度變遷地,三、四百年來究竟海岸線外移多少公里,必須另行研究、估算。往昔海岸,筆者認為殆由大安溪帶來之泥沙,以及后里台地崩瀉而下的卵石共組灘地,且視微地形而有礫灘及沙灘之別,同時,溼地或潮間帶溼地處處可見,以致於日治時代後以迄1970年代,此等溼地發展成為大規模種植蒲草(大甲草、大甲藺,Schoenoplectus triqueter (L.) Palla),大甲蓆、大甲帽因而遠近馳名。註:主要種植區在苑裡,而非大甲。
非溼地的沙岸,有可能循馬鞍藤(筆者較保留)、濱刺草、海埔姜、苦林盤、林投的順序,形成海岸植被帶,但筆者認為大甲地區並不發達,蓋因大安、大甲溪下游屢屢因洪水挾帶石礫,摧毀海岸植群之故。至於礫灘,潮間帶礫石之間的凹溼地,有可能大量存有裸花蓬的社會,鹽地鼠尾栗則在地形稍上位盛行,惟其著根處皆係沙土;馬氏濱藜很可能亦是礫灘沙土的顯著族群。此外,乾溝飄拂草可能盤佔於乾旱硬沙土生育地,伴生以卵形飄拂草或嘉義飄拂草。
現今數量繁多的變葉藜,往昔仍應存在,而裂葉月見草徹底是1990年前後,由北往南拓殖的外來種。
大甲鎮唯一丘陵台地的鐵砧山,其原始植群蕩然不存,往昔森林推測經介於火炎山及大肚台地之間。然而,其真正的優勢植物為何,尚須另作探討,而筆者認為昔日(自然生態系之際)物種今尚孑遺者,應有黃荊、土蜜樹、車桑子、灰木、山芝麻、刺花椒、紅珠仔、扛香藤、桔梗蘭、雙面刺、烏臼、九芎、白匏子、細葉饅頭果、楝樹、大青、山鹽青、南嶺蕘花、野桐、天門冬、土防己、係梗絡石、羊角藤、月橘、破布烏、構樹、白毛臭牡丹、三葉崖爬藤、朴樹、台灣蘆竹、五節芒、台灣海棗、台灣櫸木、山芙蓉、九節木、小葉桑、月桃、山素英、燈稱花、海金沙、漢氏山葡萄、竹葉草等。
山腳潤溼土壤堆積處,可能存有茄苳林、澀葉榕、香楠及山黃麻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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