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15日 星期日

【生命 怎麼能教育】


—年少豈能不輕狂?

2016512台南大學附屬高中演講稿)

筆者對南大附中演講〈生命怎麼能教育一一年少豈能不輕狂?〉。


青少年郎大家好:
看過《進擊的巨人》日本漫畫書的人請舉手?(註:現場近乎半數舉手!)我問過的大學生大約有3分之1看過!我問看過的人,那系列漫畫為什麼吸引你?你看出了什麼碗糕?「巨人」代表或象徵什麼?地球有史以來,從來沒有2天是完全一樣的,你的生命也從來沒有回頭路,每個世代的環境或個人心志也不可能一樣的,因此,當邱校長找我說要來跟各位少年吔談「生命教育」時,我很害怕,為什麼?因為我從來不知道生命怎樣可以教育生命,迄今為止,人類只從生命中學習到億兆分之一都不到,我們充其量可以分享其他生命的知識、生活經驗的故事,坐享其他生命創造出來的社會福祉等等,也可以迴饋給其他生命、世代的生命,但是,生命一向是自我教育的,謂之「成長」,沒人可以替你成長。


所以,我不是來談「生命教育」,我是來分享一些我生命的故事
,而且,我最討厭老一輩向我們說:「我們過去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怎樣、怎樣!」我又不是你,現在也不是過去!我再怎樣按照你說的,我也不會像你的「成功」,我更不可能以後長成像現在的你!何況,我實在也不喜歡現在的你……
這樣說並不代表我們不能由別人學習生命的啟發,恰好相反,我們隨時隨地隨任何人,都可以學習到無窮的知識、情意、智慧等等,端視你自己的態度與心智,我剛強調的,只是針對一些沒有同理心、不知設身處地、自我中心又傲慢、自己不行卻又很想將期待放在別人身上的師長。這種師長最常講的一句噁心的話就是:「我是為你好!」卡惦咧,卡沒蚊。
但是,如果都沒有師長提醒、刺激你,你真能自己長得好、長得棒?那麼人類累進的知識、經驗、智慧怎可能成長?文明、文化又如何茁壯?
回想我在你們這般年紀時,我在幹什麼?
我記得國小六年級時,有次考試,要我們默寫並語譯出孟子的:「……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得了滿分,但在回家的路上,我非常困惑,天上會掉下來的大概是雨滴、鳥大便,「大任」是什麼東東啊?什麼是動心、忍性?什麼是什麼碗糕?更困惑的是,通篇不懂的東西卻得到100分是什麼意思?
到了初中我更加迷惘,我是誰、誰是我?我從哪裡來,會走到哪裏去?然後生理也在變化,自己卻一無所知,為什麼雙腿夾緊老二,會夾出無比的、奇妙的快感?晚上睡覺也會「畫地圖」,看到濕透的的內褲還有奇怪的味道又很羞恥?
到了高中,我來到了文化古城的台南,離開了偏鄉,就得到了大解放,恰好結交到很性格、很叛逆,又很聰明的同學,相對之下,我這來自草地的無知少年,開了眼界,感受到府城特有的文化氛圍,加上久遠以來的困惑,教我變成知識的饑渴症,或染上了不好也不壞的知識虛榮心,我拚命買書、看書。那時候,東門旁有家「統一書店」,再過去有家「南一書局」,每個月家裏寄錢來,我第一件做的事,就是跑去書店買書,捧著一堆書出來,頗有虎虎生風的驕傲感,就像那卡通影片《傻鵝皮杜尼》那隻呆頭鵝,誤以為腋下夾一本書,人就變得聰明有學問!(註:這類知識虛榮症,到了大學穿上白色長袍實驗衣,或台大制服時,還殘存著虛榮感,直到大二才徹底破除,破除的故事,也變成今天我在大學堂講解如何破除自卑的情結?如何讀書、做學問的方法論。)
我高一第一本買下且瘋狂愛上的書是威爾.杜蘭的《西洋哲學史話》(1970年3月11日購),買書這天一翻開序文,立即著迷,愈看愈是「起乩」!直到現在我都記得起頭迷人的話:
「……每個人在230歲之前,差不多都會經歷過一段哲學的全盛時期……不貪求億萬財富,只求一個答案……生活的意義,便是把人生中各種的遭遇化為火花……我們必須看穿這瞬息萬變的世界,認清事物的真正價值,這樣我們才可以把自己從每天生活的漩渦中解脫出來……我們應該放大眼光,站在繼往開來的立場,認清事物的真相。我們對各種無可奈何的事務,必須能一笑置之,即便死亡也不例外……做個哲學家不僅在於他有深奧的思想,也不是在於樹立宗派,而是在於他愛好智慧,並按照智慧的指標,過著一種樸質、獨立、曠達而富有信心的生活(梭羅)。……」
於是透過一些哲學家的故事,追尋永遠沒有究竟的解答,對西方傳統哲學五大學問狼吞虎嚥:邏輯學是探討思想方法及研究方法的學問,從觀察、分析內省、歸納、演繹、推理、假設、試驗、統合分析等等,如何正確的思考?美學就是藝術哲學,探討美感的內、外在內涵;倫理學則是研究人類理想的行為,也是一種道德的哲學;政治學則是探討理想的社會組織,思考歷來的君主政治、貴族政治、民主政治、社會主義、女權主義、無政府主義、世界政府等等,以及相關配套;而玄學或所謂形而上學,乃是探索一切事物的究意,哲學心理學與本體論、認識論、心與物的關係等等。
這些就是西方所謂哲學大概的內容。相對的,在任何研究範圍中,只要能夠用確定的公式、定律表示出來的內容,便可以叫做科學。所有的科學都從哲學開始的,哲學擔任科學還不能做到的任務、功能,例如討論善惡、美醜、生死、自由與秩序的龐多困難的問題或議題。
於是,我就在人生最無知、最浪漫、最困惑、最敏感的十幾、二十幾歲的時候,追尋任何的無窮盡的未知。無論任何文學、史學、哲學、科學、藝術、社團、音樂……,接觸什麼就想學習、認知什麼,當然,情竇也初開,渴望愛情、友情,葷素都想探索。
在我高中那三年,有時一天就可讀完一本書(那時候最常看的是協志工業叢書、新潮文庫……),當然都是一知半解,甚至莫名其妙,可是我還是讀得津津有味,因為為賦新愁強說愁的少年維特的煩惱的時代,情慾濃烈的很,加上血氣方剛,沒什麼不可能的事。
那時候,我的一位麻吉朋友蔡存昌,他身高快要180,智商似乎比身高還高。他幾乎背盡李白、杜甫,什麼唐詩宋詞雜賦都很厲害,他介紹我看《六祖壇經》、《楞嚴經》……,我也遍讀《詩經》、《山海經》、諸子百家、老莊、二十四史、20世紀中國十大哲人的著作;我們自己看書製作收音機,去高雄買解體船隻的厚玻璃,想要研磨成透鏡,自製天文望遠鏡;我們集郵、看畫展,一天到晚打彈子、看電影、聽古典黑膠唱片,瘋湯姆.瓊斯(註:他一唱歌,舞台下的女生就瘋狂,脫下奶罩、三角褲往台上丟。)……
無論瘋什麼東西,隱隱約約背後正是生命、人生的大困惑,加上時代賦予我們的洗腦,我們喝醉酒了還要乾,慷慨激昂地相約:「明年我們在長白山上暢飲!」。我們那個時代極端反共、恐共,白色恐怖的陰影很長,那個時代我們偷看禁書,但一般人只要跟共產黨、馬克思主義相關,大家嚇得魂飛魄散,那個時代沒人敢用「馬克杯」!
再怎麼追尋,只找出更大的疑惑。我有一位山東大漢的導師,人很和藹,因此,有天我鼓足勇氣問他問題。我抽出原子筆,還指著一張椅子說:
「老師,這是一支筆,那是一張椅子,對不對?」老師說:「是啊,幹麻?」
我說:「這隻筆、這張椅子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們看得到、摸得到,所以我們知道它們存在」;「那麼,筆、椅子收起來了,看不見、摸不到,我們要說它們存在,是因為以前見過、摸過,所以我們知道它們的存在對吧?」
「嗯,對!幹麻?」
我繼續問:「現在,我們對於存在或不存在都不知道的時候,我如何知道或不知道?我連知道或不知道都不知道的時候,我又如何知道或不知道?」
年輕朋友們,你們聽懂我在問什麼嗎?隨便舉例,像神、鬼、某些形而上的概念,不就是這種東西啊!
可憐的老師頭仰高,看著天空,嘴巴半開,停頓在那兒。我等了2、3分鐘見他沒反應,我就跑掉了。
一個月後,我回老家。我媽告訴我:「你的導師寫一封信來家裏,要我們注意你,看看你的頭殼是不是壞掉了!」
其實我問的,有部份是康德的純粹理性的批判,部份是認識論的問題,是「知識如何成為可能」的問題,也是信仰(faith)跟相信(believe)的問題,等等。
我高中時,1969-1973年吧,我常跑去東門附近的一家二、三輪的電影院看電影,與其說愛看電影,不如說更喜歡看前面那段「唱國歌」,因為那家戲院常在「三民主義,吾黨所宗……」突然卡嚓,斷掉了,接著,馬上插播A片春宮鹹濕片,外面還有人把風。也就是說,我們這些高中生最喜歡看「唱國歌」!很諷刺的。
有次,月初家裏寄錢來了,我請阿昌仔去看電影。劇情是有位有情有義的男主角,他為了朋友兩肋插刀、見義勇為,可是他的一些朋友,為了錢財出賣他,整部電影好像在諷刺世間人見錢眼開,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最後,男主角壯烈犧牲了,讓當時白痴的我非常憤慨。
年輕朋友,我不知道你們去電影院看電影會不會像我一樣?因為,電影院是被設計成為讓人掉進電影中故事的情境、氛圍,那是一種特定的時空。我看完電影,人都還沉醉在故事裏,因此,最難過的就是一走出電影院的那瞬間,一下子好像從天堂掉入世俗凡間,很不能適應現實的世界,好像一塊火紅烙鐵,突然淬入冰水般,猛然由幻境,摔落到醜陋的現實。
因此,當我跟阿昌仔走出戲院時,外頭刺眼、「醜陋」的社會現實,讓我對「萬惡的金錢」感受強烈的厭惡,當下把口袋裏一個月的伙食費就丟到水溝去!
隔天沒錢用,打電話給阿昌仔:「阿昌吔!沒錢吃飯了!」阿昌說:「忍一下,晚上就有了!」他跑去民族路路邊攤收「保護費」!
阿昌仔跟我的荒唐、荒謬又精采絕倫的故事「罄竹難書」。我們常會跑去台南火車站,閱讀驛站上來去匆匆的臉譜,為每一張有意思的臉,編一個離奇的故事或劇本。我們當時很會讀「臉書」!比現在的FB早了30年以上。我那群朋友的傳奇,有時間再說。我跟大家說,一輩子的摯友,很可能是在高中暨之前結交的。
我們好像是那個年代的「壞囝仔」、「撿木屐的」(跟在黑道老大後面的跟班,老大依日治時代慣習,穿木屐,生氣時會踢出木屐)。然而,我們花費最多的時間,是在知識上的「人生探索」,並非吃喝玩樂。我們一向也都好打不平。
有天我在東門菜市場上聽見警察的哨聲吹得緊,所有的流動攤販慌張地抱起販售物逃竄。警察逮到一個行動不便的老婦人,她在賣菜。警察正要開罰單,老婦人跪在地上向警員求情:「你一開單,我賣十天也賺不回來,一家五口靠我過活啊,求求你!」人群圍觀,我也是其一。圍觀者議論紛紛,員警被干擾得惱羞成怒,轉向圍觀者:「走開,否則告你們妨礙公務!」所有人走光了,剩下我一個盯著他看。
「你看什麼看,還不滾開!我告你妨礙公務。」員警咆哮。
我說:「阿婆仔跛腳,你為什麼不抓那些好手好腳的?!」
員警不甩阿婆仔了,把我拉扯進派出所做筆錄「妨礙公務」。我不講話,折騰了一整天,最後房東前來派出所保我出去。
那一段高一生涯,總是羨慕別人為什麼那麼「美好、豐富、囂擺」,而自己生活枯燥、貧乏,故事何其蒼白,也渴望「有一對跟自己一齊哭、一齊笑的眼睛」。有次,我經過台南公園的花前月下,看見一對狀似濃情密語的情侶,我繞到樹叢側面,想聽聽談戀愛講的是什麼對話,是不是像小說中那麼深情款款、處處豔情又有智慧的對話?不料當我湊近時,聽到的不是兩情相悅,而是正在吵架,什麼難聽、齷齪的字眼都出籠,我心暗忖:「唉唷喔,好佳在我沒談戀愛!」
但是,我高二就真的談戀愛了。一個高二男生跟一位成大外文系二年級的女生戀愛了。怎麼說?幾本小說也難說,因為真實世界比小說還要更小說。
請原諒這麼大庭廣眾、大白天實在很難表述浪漫與曼妙的情節,我只用現在的懶人包,快速交代最後的章節。
我們在一起4年,不顧所有相關人們的反對。我大學聯考落第了,她去美國了,我去當兵了。當兵2年發生了許多很有意思的故事,例如:
車輪埔新兵訓練營,跟魔鬼連長鬥法;收假收心操殘忍的整人過程;刺槍術;第一名畢業的天兵……()
成功嶺士官隊受訓後,轉為旅部文書(參四),服侍政戰教官有趣的故事。傳令兵、傭人般的生活,幫教官洗內衣褲的轉折。……()
退伍重考,上了最愛的志願台大植物系。開學前,阿昌仔突然告訴我,要跟我去旅遊,為我們開學前慶祝一番,因為阿昌仔跟我一樣,退伍回來,他上了成功大學。
於是,我們暢遊中橫公路。到了東段,在慈母橋頭,我快樂地爬上大理石的石獅上,拍下黑白照片。下來後,阿昌仔突然告訴我,我女朋友及她二哥(註:成大中文系畢業,生性極飄逸、浪漫,業餘賭徒;他深愛的女孩子跟流氓結婚了,因而他經常口琴拿出來,第一首吹奏的,一定是〈飄零的落花〉;他跟我與阿昌仔都很要好,也是敲桿高手,但一生似乎也是浪子一條……)要他帶我出去玩,在合宜的時刻才告訴我一件事。
阿昌仔說:「我不想拐彎抹角。齡仔結婚了!」
那三個字響起的瞬間,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喀嚓!」腦海中雷霆萬鈞閃起一道銀白色的落雷閃光,Z字型的!我怔怔地,無聲無息。我沒說半個字、一句話。我自己走開。我不知道我如何離開了中橫公路,也不知道我走過甚麼地方。
有印象的是,我來到了田中火車站,上了第二月台,想要去找一把傘。
更精確地講,我並不明確我去田中火車站月台上幹嘛,只是曾經她與我回她故鄉芳苑,我們必須在田中站轉車至二林,再搭員客等過程中,我們將一把雨傘掛在月台欄杆上,忘了取下來罷了。我好像是去看看那把傘還在不在?
事隔多年,那把傘當然不在月台上。我也不記得我如何走出來,走經過哪些路、哪些地方,反正我就是一手拎著一瓶老米酒,從一條路走到另一條路,從白天走到夜晚。依稀烙印在深層印象中有一幕,中台灣的深夜,一輪明月斜掛,原野上,稀疏站立著幾座儲放稻穀的「車輪畚」,平交道遠處有列火車鳴笛呼嘯而來,我沒有自不自殺的念頭,我只是繼續走著我的路。
我沒遲緩,也沒加速,我始終走著半醉不醒的茫茫天涯路。我走過平交道的瞬間,劈叭轟隆的一陣狂暴氣流掃過,我踉蹌前傾,手中的酒瓶剩下半截,凜凜銳利地閃爍著月光。
我還是漫漫地走著。
我不記得走到哪裡,也不知道是何許小鄉村。反正我累了,路邊有家老舊的旅館,二層樓的。我走進昏暗的櫃台問:
「有沒有小姐,找一個來!」侍者帶我到幽暗的小房間。
小姐來了。我摸摸口袋,沒錢。
我拔下掛在無名指上的金戒指,那是母親為我們打製的對戒,另一只在美國。我向小姐說:「我沒錢,這個戒指可以不可以?」
小姐破口大罵:「你年紀輕輕少年郎不上進,連開查某都得當戒指,這款錢恁娘不願賺!」(註:你看看我們那個年代,連妓女的道德標準都這麼高!)
她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就醒過來了。
我走出去,回老家。回家後,我絕食1個禮拜或10天,忘了!
然後,開學前,我提前幾天到台北,在台大附近找房子,因為我想要節省每天交通耗費的時間。那個年代,一般家住台北的學生搭公車,一天來回總需要一、二個小時或以上。而我不想住學校宿舍,於是我從台大植物系旁的側門口開始,一家一家去按電鈴:「請問有沒有房間租人?」
沒想到我按鈴的第一家就押中了,房東是台大人事室的職員,剛好有個畢業生搬走了。
從此,我可以聽到上課鐘響,才從住處出發。你知道嗎?從我住處的邊門口出發,跨大步些只要七步,就可抵達植物系的側門口,「煮豆燃豆萁……」七個字抵達校門口,七言絕句一唸完,差不多到了教室。(喔!對了,這應該是第二學期的事,不過不礙事)
我開始了大學生涯。
說起1970年代的大學生活,以及接著在台大3年的研究生時代,真的是色彩繽紛、精彩萬狀。在那古老的年代,社會氛圍是保守又充滿期待解放的,台灣人是善良卻又恐懼,時時擔憂而裹足不前的,但骨子裡正在蓄勢待發某種期待。我的同班同學大多可愛卻審慎、保守,只有少數幾個台北的女生活潑外向。坦白說,幾個同學有趣的故事,你們這些少年郎可能很愛聽,限於時間,我不講(例如Sonopy副班代的俏模樣;阿松未談戀愛就先失戀的故事……),但在此,我只講智性的故事。
我年輕時若到一個新環境,我總期待自己在最短暫的時程,學會該環境最大的長處。而我到了台大,我也希望能盡速成為專家、學者。我們那年代,進入大學,很多人心中都有對自己的期待:成為某個領域,世界級的頂尖;若不能,則至少在台灣也是數一、數二的領頭羊。
可是,隨著上課、下課,到圖書館,怎麼唸、怎麼看,都看不出如何成為專家、學者的有效方法。然而,還有個地方我沒進去過,也就是老師的研究室。變成專家最快速的辦法之一,就是進去願意教你的老師的研究室,因為傳統學徒制的學習最有效。
接下來,我就挑選好我想親炙的老師,我要講一句話就讓他接納我。
我想好了。我到了那位鄭老師的研究室外面。我告訴我自己,如果鄭老師匆匆忙忙走出來,那我打個招呼就好了,不要說什麼;如果他看起來很從容,我就可以說話。
鄭老師出來了,他看似不慌不忙。我向前對他說:
「老師,我叫陳玉峯,很想跟著您學習。雖然,我現在什麼都不會,但我很會掃地,您如果讓我到您的研究室,每天早上我7:30就會將研究室打掃得很乾淨,我要求不多,只要在掃帚旁有個小桌子就可以了。」
鄭老師朝我從頭到腳打量一下,說:「你現在就可以進來了!」
他聽懂我在說什麼。如果他不懂或不需要懂,我想也不值得我學習。因為我說的話表示:我可以從基層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慢慢學習,務實而不會好高騖遠啊!其實,鄭老師本來就想找幾個學生陪他出野外採集了。
很快地,我跟另一位同學第一次跟著鄭老師出去採集,我的第一趟台灣高地之旅,便是「能高越嶺路」。鄭老師給我們的第一項「外業」訓練,就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出門在外,如何入鄉隨俗、適應異文化?鄭老師在我們下榻的第一站廬山溫泉區,請原住民朋友吃酒菜,順便約來隔天3部摩托車,載我們越過非採集目的地的農業區。
清晨,我們各自搭上一部摩托車的後座。山區小徑不比尋常,原住民發展出一套特技騎機車的本領,我被載的這部在前。
不久,到了一處看起來驚心動魄的陡峭細石崩塌區前,連窄隘的通道都看不清。車停下來了。原住民朋友喊了一聲:「下來!」,我以為這段路要我用走的,可是我心想我可走過去,但重機車如何牽得過去呢?
不料我一下車,原住民朋友打開座墊箱,抓出一瓶烈酒,轉開瓶蓋,咕嚕、咕嚕地猛灌下肚,然後大聲叫:「上來!」,我乖乖地翻上後座,還沒坐穩,「哽─哽─哽─」他急促猛催油門,猛然,咻──,以流星的速度劃過落石坡,我屁股剛貼上座墊,人車已在彼岸。
我此生山林行的第一課:原來,人生有些路段,是靠烈酒才過得去的啊!
學生、研究生時代,這類型的上山、渡海的遭遇,三不五時難免啊!例如我第一次到蘭嶼,是陪同有年歲的指導教授前去,搭乘的是5人或7人座的小飛機,那種小飛機一挺空,遇上強風時,就像亂石堆上騎摩托車,活蹦亂跳的。而只要上下左右亂彈跳時,年輕的我樂不可支,興奮地和著叫笑,卻見指導教授鐵青著臉,雙拳緊握,口中唸唸有詞呢!我並不是嘲笑指導教授,只因生命情境的落差,我享受我的狂野,苦於無法分享給他;他享受著他的憂慮、恐懼,沒能說出口的,預警著:以後你著知()
我第二次去蘭嶼時,小飛機上下跳躍時,我跟太太的手握得滲出汗來。
第三次去蘭嶼調查時,飛機大了些,但我已經有了獨生女兒,心境更不一樣了,細節就不好意思說了。但回程時,在候機室跟商家聊天。我問他機場為什麼選在海平面上來的平坦地,旁側卻有座橫兀突起的饅頭山,這不是橫增亂流,徒增風險嗎?
他沒回答我的問題,卻是興高采烈地展現他的記憶力很棒,如數家珍地數落起蘭嶼的空難史:(時間、地點、航班代號我忘了)
「喔!是啊!那座饅頭山是個不詳的座標呢!民國oo年,一部C-7飛到機場上空因亂流重飛,卻在饅頭山下墜海,全員罹難;民國oo年,C-8在台東機場飛出跑道,受傷o人;民國oo年,編號C-9的飛機,在濃霧中起飛,就飛到海裡去。你現在要搭的是C-10機!」
蘭嶼空難史的紀錄很清楚,這傢伙卻亂掰嚇唬人,惹得我很想揍人。
好了,言歸正傳。我渴望成為專家學者。專家學者最基本的兩把刷子,一把是經驗、智慧、思維方式及際遇;另一把是建立自己專業的資料庫(Data Base)。我進入鄭老師的研究室一段時間,才發現他個人小房間有一套他的卡片資料櫃。我只驚鴻一瞥,但已足以瞭解「機關藏佇倉庫內」!原來,專家、學者寫起文章來之所以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博學縱橫十方時空,並不是他的記憶力超凡拔俗或他是天才(當然也有這種曠世奇才),絕大多數的人是因為他能建立得以隨手引用的資料庫。
於是,我以植物生態學做為我的專業目標,設計了4套資料系統。一套是所有我收集的文獻、圖書卡片,每篇文獻或書籍編定一個固定不變的編號,從1號開始,一生不改變,隨著任何收集到的,愈來愈多的文獻而一直增加。我讀完每篇文獻,一有我的眉批、想法、反駁、相關文獻等等,我就在該張卡片上留下紀錄。因此,不管何時,有關於該篇文獻的心得我都留記下來了,也就是說,我的閱讀、思考,都留下永久的紀錄,當時的心得不會忘記。
第二套資料庫即「植物生態學的術語(Terminology)」。一開始,我從植物生態學教科書後面檢附的Glossary製作卡片,依字母順序排列,有其他或新的名詞,則依序增加列入。平常讀書、閱讀任何資料,只要有關於特定術語(或專有名詞)者,立即輸記進去該筆術語、名詞之中。由於我收集的文獻(圖書等;上述第一套)都已編號,因而我只要輸入「第n篇文獻的第幾頁」,頂多加個摘要之類的。
第三套資料庫是「植物種資料庫」。每一植物種都有拉丁文的學名,依據學名字母的順序,排列各植物種的卡片。平常,我閱讀任何資料,只要看見有某物種或相關資料,我立即將該筆資料輸送至該特定物種的資料卡中。
第四套資料庫是「台灣史大事誌」,依據年代或時間排序,任何我認為有意義的台灣資料,我就將之輸入。
此外,我認為有數種人類或生命史的大綱表,需要製作,例如人類演化在全球時空的分布系列、地球生命演化樹等等;我後來學習佛教,也製作佛教史鋼。這樣,一看到某事件、案例、現象、名詞、經文……,我一找我的資料庫,可以馬上掌握該項目的時、空背景,不會在茫茫知識太空中迷失。也就是說,我從40年前就在建立自己的google大神,但比起現在的google,我有自己一系列專業更詳實的長期心智資料庫,現今google是找不到的。
如此,我當學生的4+3+4=11年間,你可以想像我忙得不可開交;我從大學開始的讀書,就是長年累進我的知識資料庫,不會說唸過的東西就忘掉,凡讀過、整理過,就會成為永久的資料庫。
我本來在國家公園工作時,乃至成立生態系、生態研究所,大目標之一,就是要建立台灣生態百科全書型或完整的資料庫,以及最簡便、最完善的查詢系統,涵蓋任何地區、各細目,全方位的生態大資料庫。任何人可以利用,更可輸送進去,不斷改進、活絡,成為台灣最龐大、最精準、最完整的生態資料有機體。
大家可以瞭解我340年的夢想,其實,其結構、內涵,正是現今電腦、網路、大數據分析的藍圖。然而,直到今天的網路,依然找不出國家級、全方位、整合型的台灣生態資料大庫。
40年野外的調查、長期收集及分析的資料,也未能成為心目中理想的「台灣生態中心」!因為,從來我就只一個人在「土法煉鋼」,一生也因為反外來政權,不願進入「體制內」去「成就大事」的悲劇性格之所致吧?!
這也是我反省自己一生「面目可憎,一無是處」的主因之一,否則台灣今天的生態顯學,絕不止於目前的規模與格局。
隨著年歲增長,我的目標愈來愈小,後來小到只希望完成自許欠台灣的一份天債,也就是《台灣植被誌》系列的撰寫而已。當然,我從1980年代投入環境運動、社會弱勢運動等等,也註定「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奈何啊!不過,這些不是今天要談的主題,我們回到建立自己的資料庫。
不只是客觀資料、資訊庫的自我專業化地建立,人的心智能力訓練則是另一大重點。資訊循時空系統建構;心智則須建立抽象化的思考層級(Hierarchy),也就是在客觀、具體事務的系統組織資訊,得以清晰掌握之後,你個人的價值觀、目標、理想設定在何處?較大的,例如你生涯的理想、目標,較細微的,包括日常生活應對的任何問題,你要選擇在乎不在乎,使用幾分力處理?你的種種選擇的累積,就逐漸定位出你的格局與人格。
這方面要談,恐怕得開堂課,一學年也講不完,因為那就是人生一輩子的課題啊!
接著,再談如何讀書?何謂讀懂一句、一段、一篇文章?簡單地說,就是用自己的話,精準、簡約地將該句、該段、該篇文章表述出來。這面向乃是理解、分析、邏輯或化約能力的訓練,理工科學生、研究生必備的基本涵養,不,應該是所有受教育者的基本要求。詳細說明,以後有機會再談。
再者,知識如何內在化,包括理解、瞭解、悟覺、靈覺的次第,有時須有足夠的生命閱歷,才能開啟領會之鑰。
而關於一些抓住直覺、感受(開發感覺底下的思想,發揮或享受思想底下的感覺等等,也是很有意思的學習內容)、靈感如何保鮮與活化等等,各面向的小技巧,也可以經由習慣的養成,獲得顯著的改進。在此,提醒大家善用錄音筆,抓住稍縱即逝的感應。而自從大二以後,個人讀書的態度,傾向於視同自己要去教書,而非為考試的被動式,年輕朋友們不妨自行試一試,你的生命境界必定會打開許多道新的天窗。
至於如何破除自卑的情結,有機會再說。台灣教育讓我們的學子,愈來愈不敢相信內在的,真實的感受,而染上自欺欺人的惡習,時間久了,騙人騙到自己都相信!朋友們,你打算要自淨了嗎?你要不要重新出發?再會─。 

南大附中的禮堂厠所如此保守!我演講前想著譴詞用字可能得收斂些!

南大附中校長於筆者演講後的結語。

現在的高中還有軍訓教官在整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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