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10日 星期二

【南一段行腳之三 —生物多樣性與人文多樣性是同一回事】


~菩薩問菩薩、菩薩問佛:根性是一,緣何有種種差別?生物學問了幾百年Why are so many species? 台灣人不問為什麼,只說:一樣米飼百種人。1980年代我調查山區,得到強烈的印象,明明同一單純的高山植被帶、針葉純林帶,為何山山不同、地地互異,甚至於每個生命個體都是宇宙中的唯一,不可替代,世界上也沒有完全一樣的兩片樹葉!~


2013227日我們從山屋上溯三叉路口,斜回頭西南向,前往庫哈諾辛山。
庫哈諾辛山乃布農語燕子(2013227)。
§ 萬年神曲
這條中央山脈關山北降下來,往西北岔出的第一道側稜一直緩降至凹鞍,再上凸成為庫哈諾辛山(約3,115公尺)。我們可以想像,一萬年前,或最近一次大冰河時期,這整條側稜,更不用說關山主稜,很可能都是恆雪帶(日本人說「萬年雪」),八千年以降開始增溫,植被帶上遷,於是,在數千年前的一段長時程內,這條側稜或三叉路口的平頂,佈滿高山植物,玉山圓柏、玉山杜鵑及玉山小檗的灌叢或玉山圓柏喬木林盤佔在整條稜脊,且在春夏之交,花海的盛況,只有野生動物倘佯此間

後來不斷增溫與上遷,台灣冷杉林上來,濃密的遮蔭消滅了大多數的高山植物,乃至更後來,台灣鐵杉林又將台灣冷杉逼上更高海拔,當然,山體、地形、地勢的蝕解,以及造山運動的逆衝,一同伴隨著翻天覆地與再三拉鋸。

而植物最富戲劇性的纏鬥之一,必然發生在西元1350-1850年期間的小冰河期,試想西元1350年之前,彈盡援絕的台灣冷杉林及最後的高山植物坐困在這條側稜上,大概打算自盡的時候,老天又猛烈賦予500年的生機,台灣冷杉、高山植物再度萌發中興的渴望,在瑞雪紛飄的暗夜,許下黎明的光景。

所謂纏鬥、拉鋸的大戲固然發生在那500年間,但大運勢還是增溫、上遷,終於在1850年以降,側稜兩側的東北及西南坡的物種向天搶地,交會在側稜上,形成密密麻麻的鐵杉林,只剩冷杉的敗兵殘將負隅頑抗,而火神始終也擔任搗蛋的丑角,三不五時(註:我估計人類尚未闖上高地之前,台灣高山大約或平均每500年發生一次局部性火燒,原民發展出火耕文化或火獵技術之後,火燒的頻度大增,直到日治時代才明令禁止放火)引燃火燒的次生演替。

鐵杉或冷杉林火焚後時而形成「白木林」,只是枯死幹,樹皮剝落後,艷陽天形成白骨森森的白木陳陣,人稱白木林;下雨或陰天,轉黯淡色調。它不是森林,而是由原森林下的玉山箭竹再度萌發而出。它們可以發生反覆的火燒,而終致於箭竹死亡,改由高山芒之類的「高地草原」;也可以直接再演替為鐵杉林,或加進野生動物的啃食干擾,長期滯留在台灣刺柏、台灣馬醉木的灌叢社會。反正大多呈現時空交錯,異質立地鑲嵌的多元組合。

我反覆書寫這些生界常識的表象,可我腦海裏上演著史詩與神話,卻無能分享諸神的黃昏。三叉路口的平坦地上,國家公園設置的四條木製長椅已近老朽,旁側植群可歸「台灣刺柏台灣馬醉木」的灌叢社會,他們從退化的玉山箭竹族群中長出,伴生如高山芒、紅毛杜鵑、玉山懸鉤子等。前往庫哈諾辛山的入口處,台灣刺柏灌木鼎盛,令人聯想野生動物繁多,啃食其他的高地物種,以致刺葉的台灣刺柏繁榮。右側是台灣鐵杉幼齡林。



§ Ya-barPa-Sou

沿著西北向下走的山稜,很快地進入體型矮小的台灣鐵杉林,更新中的林木參差不齊,老台灣鐵杉我目測估計,約達45百年的樹齡,他們在低矮的樹幹部位即多分叉,推測老木萌長於西元17世紀初,正逢小冰期的盛況,無論西風、西北風或東北風,這地區適逢兩側強烈氣流襲擊的段落,因而山稜植株難以通直,而歪七扭八,銘記曾經一段嚴苛的考驗,而眾多約78公分的小徑木,我估算大約是在白色恐怖最殘暴的年代長出者。

說起山稜上的台灣鐵杉,從921大地震之後,我就不斷宣說鎮西堡泰雅人叫「爸爸」跟「台灣鐵杉」都是「Ya-bar(雅爸)」,他們取義於台灣鐵杉常麇生山稜岩塊上,八腳章魚似的,伸出許多粗壯根系,牢牢地捍衛大地;爸爸合該像鐵杉護地的作為與精神,實實在在地捍衛家庭,因而鐵杉與爸爸同一個名。

而中南部的布農族卻稱台灣鐵杉為Pa-sou(爸瘦)」,有何音義或隱喻,綽號「鄉長」的全蔣清先生並沒告訴我。他說玉山箭竹布農話叫「Du-Bai」,讀如「睹拜」或「杜拜」;所有的芒草類則都稱為「巴爛」。然而,我曾經的登山伙伴,梅山村的江丁祥跟我說的又是另一套,也就是說各部落、族系,實有甚大的差異;魯凱族的哈利瑪歐長老,有次跟我介紹他們的語言叫玉山箭竹為「迪拉魯曼」。

什麼名稱都有它的典故,我曾經的山林歲月一直在探問,但多數的名稱我都記載在草葉的露珠上。如今想來,有些惆悵。

此行,阿清說祖先說的,山羊跟水鹿的口水帶有神秘的物質,牠們啃食過的高山芒,就再也長不起來了。實情如何,有待驗證。不管如何,如果經過火燒的洗禮,隔春嫩葉即可再長出吧?!

我太久未上大山,按照過往經驗,體能在第34天,才會進入狀況,所以第12天我刻意加速心臟的負荷,逕自一人半跑在前頭,因而許多時候,可以獨自賞攬山林的天籟與草木萬象,興起也按下快門。

這條側稜山徑,出了鐵杉林之後,多為台灣二葉松、華山松混生的幼齡林,以及高地草原,可見大約20年前,必又遭火焚,事實上,最多的段落係以台灣刺柏灌叢為基調,台灣馬醉木的數量亦多,松樹正拓殖,台灣鐵杉也在搶地盤,較少數的台灣冷杉、台灣雲杉也加入競合。

我沒足夠的時間調查,簡單的幾筆素描,相信可以留給後代的綠痴,追溯一段曾經的見證。



§ 松濤與燕子

庫哈諾辛山之前的另座小山丘附近,許是谷風強盛,我停下來欣賞松濤,等著麥導及攝影機隊前來。不知從何時開始,有意無意地,我老是想分辨風力吹拂不同葉形產生的曲調,最容易劃分的是針闊葉林的差異,但樹種的調性,我始終抓不住各自的神韻。有時自以為擒住了長尾柯的尾音,但才一轉瞬,只不過是我自己的自作多情,怎麼也聽不出樹種的差異。

其實,松濤是部交響曲,各樹種都是合弦的管弦樂器,偶而加上落石的定音鼓,總成山谷的吐納,大地的鼻息。
筆者賞聽松濤的松林及崩塌地(2013227)。

我們到達海拔約3,115公尺的山頂,半徑約5公尺的小區域,也是南一段行腳的第一座百嶽紀念地。

庫哈諾辛是布農話「燕子」的音譯,奇怪的是,如此海拔哪來的燕子?布農的祖先留下了這名,現今的布農人也搞不清如何是來龍去脈。也許是神話時代的故事吧?

山頂立有三角點石柱,以及航測標誌十字排列的4塊白色帆布。

我們拉起MIT的布條,在山頂留影誌念。

而庫哈諾辛山頂及周遭的植被簡述如下:

原台灣鐵杉林火燒後的次生灌叢「台灣刺柏台灣馬醉木(紅毛杜鵑)社會」,林下以玉山箭竹為主要,伴生有厚葉柃木等,一些原鐵杉林下的植物,在次生演替的灌木期即已出現。由於山頂被登山者頻繁登踏,難以演替成林;旁側則發展出台灣鐵杉幼齡林,伴生以華山松。其他物種如高山薔薇(有刺灌蔓)、玉山假沙梨、褐毛柳、玉山胡頹子、玉山舖地蜈蚣、高山白珠樹、白背芒(或高山芒)、地刷子等,頗類似阿里山區的最高點大塔山頂。

總結南一段北段及庫哈諾辛山區的植被特徵:1.次生有刺灌木為主優勢;2.物種歧異度(多樣性)偏低3.高山植物滅絕或稀少孓遺。
回程我記錄諸多的崩塌地。此行之前的原登山路徑已因新崩塌地而改道。世間沒有永久的道路,腳下的足跡,古人、今人的履歷,總成記憶的天路。
山頂MIT留影(2013227)。
前往庫哈諾辛前段的鐵杉老樹多分叉,推測他們是在西元1350-1850年的小冰河時期長出者(2013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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