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8日 星期四

【南一段行腳之二 —山頭魔力】



三叉路口南望關山山頭(偏右,2013227)。


人腦的千摺萬皺,形成思維運轉的龐大界面單元;山體搶空的立體伸張,撐出凹凸多元的生育立地;台灣的羣巒疊障,自3萬不及6千平方公里的小面積聳天將近4公里,收容半個地球的生態大系,人人稱寶島,而不明究理、不解神蹟的外來入侵客叫「鬼島」,是人自心有鬼之所致。
地球由赤道往南北兩極移動的變化,約略相當於由低海拔往高海拔,這是以氣溫為主軸的變異。從嘉義海岸爬升到玉山頂,平均每升高206公尺下降了1,也就是從北回歸線北移到了北緯43度,或說抵達阿拉斯加、阿爾卑斯山或中北歐。故而從日治時代以降,台灣常被說成擁有寒、溫、暖、熱的植群。
有意思的是,自然界是無窮變數無盡組合的流變,我們所謂的例外,往往是新趨勢、新變遷的另一轉折,或什麼都不是,因為我們無知
我摸索台灣的流變,也因為人生有限、短暫,而且龐多現象得耗費好幾世代,也不見得摸得清。因此,往下在南一段的解說也好,自然事實也罷,只不過是個人一生反覆琢磨所得出的「常識」。
2013227日清晨,海拔3千米的山屋籠罩於雲霧之中。
全台高地的山屋選擇點,除了水源的基本要求之外,常是過往的火燒跡地。
2013227日早上,豪華山屋前整裝出發。
此地原本是台灣鐵杉林區,不知幾百年前的大火焚毀後,正在上演演替或反演替的拉鋸。所謂的高地草原,最多的不是「草原」,而是原林下的玉山箭竹被焚毀後,再長出矮體型的竹叢。台灣的高地陽坡,如果遭遇一次大火之後,常常會一而再地陷入火的循環,而且土壤漸次流失,最後連玉山箭竹也守不住家園,退化為高山芒等真正的草地,就可說成反演替;反之,若朝向原森林復原,是謂正向演替。
目前處於拉鋸,因為正、反向同時發生而鑲嵌。
自然即宗教,人類宗教語言頻常以陰陽或任何對立的字眼表達自然,整個宇宙萬象的表現都是如此,而將之象徵化、概念化、抽象化後,殆即宗教的手法。
早餐之後,我講解冷杉、鐵杉之台灣針葉純林帶的演替大概,以及高地草原的前因後果。其實26日傍晚,我們從進涇橋頭上來的山稜,算是中央山脈的第二側稜,直到3千公尺山屋翻上來的三叉路口,才銜接上第一側稜。
§ 氣候變遷下森林的複雜流變
號稱南台首嶽的關山拔海約3,668公尺。自關山頂往北,台灣的脊稜漸次偏東,斜走至關山北峯之後,更戲劇性地往東南歪插,經險峻非常的鷹仔嘴山(3,262公尺)、塔關山(3,222公尺)(註:這兩個山頭之間存有寬約1.2公里的大崩塌山體),以迄關山嶺山(3,176公尺)等,夥同關山以南等主稜,正是中央山脈的龍骨主軸。
完全理想化的中央山脈大縱走,似乎得走在這樣的主軸之上吧?!但難度當然偏高。我們避開了塔關到鷹仔嘴這段天險,改採由進涇橋上切到中央山脈的第一條主側稜,銜接主側稜的,即三叉路口的展望臺,稍下方就是山屋。
我說第一條主側稜是指從中央脊稜分出的第一條側面稜線,第一條側稜當然會分出許多的第二、三……側稜,如同人腦的系列折疊線。
距離關山頂北略偏東約1.1公里附近,中央山脈主脊偏東,第一條主側稜則由此往西北斜走,經上述的三叉口,抵達庫哈諾辛山(3,115公尺)。三叉口另往登山口(進涇橋)的斜路即第二條側稜。
我花了一些敘述解釋這些側稜,是因為涉及氣候變遷過程中,物種上下遷移的問題,以及之於環境因子梯度或其他的相關。最奧妙的是,我把它叫做「山頭魔力」,用普通話說,一座山一般有個山頭,山頭下是它的管轄範圍或境界,「山神」或主導變化的靈力就「住在」山頭;一條稜線若有幾個顯著的山頭,就會有幾個山神或土地公。又,主山稜若延展出第一側稜,再延伸第二、三側稜,也會存有第一側稜的山神,以及第二、三側稜的山神,等等。各級山神就住在該級山稜顯著突起的小山頭。
這是由自然或植被生態研究的結論之一,不是神話。
根本的關鍵或機制在於暖化或寒化。
台灣從大約8千年前以降,大趨勢是脫離冰河時期的增溫,增溫效應的籠統傾向,就是植物或植被帶上遷與北進。然而上遷或北進的實際運作,或「事實」發生的內涵,就我所知,似乎沒人曾經真正探討過(註:先前的研究大致是地下花粉的探討,時空尺度都很大),近230年的台灣似乎也沒人研究。降溫則反之。
然而大趨勢的增溫過程中,有時候是逆轉過來的小冰河期,例如西元1350-1850年的5百年間,台灣年均溫大約較今下降了1-1.2℃。理論上1350-1850年間的植被帶豈不是較今下降了206-241公尺?事實上這種情況的發生概率有多少?因為:
1. 物種實際分佈遠比其潛在可以分佈的範圍窄許多,5百年的增減溫效應配合潛在分佈範圍、物種競合等,除非是一、二年生且生態幅度(ecological amplitude)窄隘的物種,否則不見得顯著呈現。
2. 玉山圓柏、台灣冷杉、台灣鐵杉、檜木等,台灣中、高海拔的林木,其生幅(life span)都可跨過5百年,圓柏及紅檜甚至跨越了65百年,因而小冰期對樹木分佈的影響,似乎只能從精密的生長輪(growth nings)數據、族群更新及其相關統計、死亡現象(苗木、平均死亡樹齡、不正常死亡或滅絕現象)等等探索之。
3. 1850年迄今的增溫趨勢,我在1980年代的合歡山區石門山頭下,證實台灣鐵杉林帶上侵台灣冷衫林帶,直接證據是幼齡木或大約30年生以下的林木,鐵杉存活、冷杉死亡,且以其族群出生率大或小於死亡率的研判輔佐之。也就是說,最宜觀測的對象之一即交會帶(ecotone)。據此,只不過大約130年時程,的確可以研判氣溫變遷與植被帶或植物分佈變化的傾向。
4. 不正常的死亡或滅絕現象,例如十多年來玉山箭竹由低往高海拔大規模的死亡,是否反應氣候變遷?地下花粉能否探討千年來的證據?
以上,只是隨意列舉一些思考的面向,而「山頭魔力」似乎更複雜?
§ 山頭魔力
從進涇橋登上三叉路口,海拔約從2,400挺升至3,023公尺,落差約6百餘公尺恰好出現檜木林帶(台灣雲杉較多)、鐵杉林帶及台灣冷杉林帶。本來應以鐵杉為大本營,但因溪澗及中央山脈第二側稜等緣故,鐵杉林帶在這段路徑兩側卻被壓縮,來自上、下兩帶的夾擊。下方是溪澗的紅檜及台灣雲杉的上推,上方則是台灣冷杉的下逼。
我推測三叉路口的展望臺地區,未發生火燒之前,必然存有台灣冷杉林,此即「山頭魔力」的效應之一。
不管1350-1850年期間,或1850年之後,台灣冷杉林之大趨勢是上遷,但就是會在山頭盤據頑抗,卻因為三叉路口已消逝了「山頭」地形(它是老齡期山稜的緩坡,甚至接近平坦地),否則,如果存有裸岩區,則玉山圓柏也會存在。
以下直接說明主稜、側稜的變異模式,以及山頭魔力。
1. 理想化的一座山,植物分佈的變異主軸即從山頂到山腳或溪谷。
2. 一座山如果分出一條側稜出來,則這座山從山頂到山腳、溪谷植物分佈的狀態,會壓縮出現在側稜上,且以該側稜的突起山頭為變異的基準。如果側稜再分出第二側稜,則同樣的植物分佈模式將更劇烈地壓縮在第二側稜。往下依序推延之,直到分佈變異模式消失。
3. 簡單舉例:關山頂下到南橫如果是一個大山剖面直下,則其植物(被)的變異基本模式,由上往下依序是玉山圓柏灌叢—玉山圓柏喬木林—台灣冷杉林—台灣鐵杉林—台灣雲杉林(或台灣紅檜)。關山主稜脊再分出的第一條側稜的分佈模式同上,但各種植物或林型或植被帶被壓縮,而且此壓縮的起點出現在三叉路口及庫哈諾辛山,但三叉路口及庫哈諾辛山頂的玉山圓柏小喬木林或灌叢已消失或殘存成零星孑遺。第二側稜也一樣,但壓縮得更厲害,且連台灣冷杉(林)也可能消失。
4. 上述主稜銜接第一側稜,或第一側稜連接第二側稜的部位,海拔通常或可能比第一側稜或第二側稜上突起的小山頭還高,但是,壓縮帶的模式或終點,還是落在小山頭,換句話說,小山頭具有「領軍、代表性、主軸」的地位,戲稱為「山頭魔力」。
為何會出現此現象?最重要的歷史因素即冰河期、間冰期、小冰期的震盪等,引發植物上下遷徙與競合,同時,物種隨時在進行突變與天擇或演化。而山頂由於容易崩塌或常以母岩裸露,植物盤佔的困難度依物種而定,或相對困難。
在脫離某種植物的最合宜分佈範圍時,山頭往往是存在的最後據點。若植物族群未能突變且適應,終至於消失。
全台各地的山頭效應,數十年來我寫了不少,例如台北石碇皇帝殿、台中大坑頭嵙山頂、北大武山頂等等。因此,每逢我到山頂,常會找尋上次冰河或小冰期孑遺下來的「遺孤」。
199796日,我在北大武山(3,090公尺)山頂調查,由於山頂以迄下至海拔約2,650公尺盡屬台灣鐵杉林帶(註:最下分佈約2,200公尺),自8千年以降迄今,海拔即令跨越3千,台灣冷杉卻完全滅絕。而百餘年來,可能以人為因素,大武山頂瘦稜區的鐵杉林破壞,今以次生台灣刺柏為優勢。
基於理念我不放棄,在北大武山頂搜尋,果然在山頂懸崖下方,找出了2株玉山圓柏。怪怪,海拔分佈高出冷杉大約5百公尺的玉山圓柏,竟然在冷杉完全消失之後還可負隅頑抗,留下一縷神蹟見證時空的錯亂與生命的頑強。
每座山頭似乎表彰地域的中心,物化或生命序列的聖台,記載自然史的軌跡或歷史深層的記憶。
§ 人文山頭
我曾經書寫人文的山頭現象,是在反省台灣文化時的感慨,例如日治之前,台灣反外來政權的抗暴運動,恰與台灣151條河川的數目一樣,151次,卻沒一次成功,最重大的共同特徵即死在台灣人本身,以台台從來都是外來政權之所以得逞的利器,台灣人如同繁多的山頭,寧為雞首、不為馬後,搞得從來無法團結而「台奸」輩出,是謂「山頭主義」現象之一。
然而人文的山頭現象包羅萬象,涵蓋正反,西方如英雄、浪漫主義、個人主義皆屬之,不談,只說個人感受的事例。
1977年我採集調查東北角海岸等地,當我在鼻頭岬角的巉岩頂一站立,一股地氣接由腳跟,貫穿身軀,衝出頭頂,銜接太虛,真的有股丹心通天的感覺,可以領悟古人所謂的氣冲斗牛,體會人既渺小復可偉大。其實,大抵是心念藉由環境場域而加成。反之亦然。這正是禪對色與心的悟法。
1984年,我調查墾丁國家公園全境海岸,曾經在大尖石山山頂,下瞰自己居家及上班的墾丁街肆,豆點大的空間竟然束縛一個人的心志如此這般,從而自問,我一切的打拚若是起因於外在的目的,那麼,一旦外在誘因消失後,我憑藉什麼做為奮鬥的基礎或動力?山頂的反思教我找尋一生行徑的內在依據,而不在外在誘因梭尋。
1992年我隨母親、姊姊前往中國旅遊,因為母、姊受了KMT「祖國」的洗腦,她們想要親炙一縷夢幻。結果,我從廣州的「中山紀念堂」、北京的「圓丘壇」、天安門到紫禁城(明故宮)的子午線等等,看出了貫穿帝制中國幾千年的中樞神經線,牢牢支配中國人的奴性與悲劇(回台後我寫了〈推出午門〉,解讀了中國皇權神話如何藉由風水地理在蠱惑世人,收錄在陳玉峯,1994,《土地的苦戀》,204-208頁)。此中,圓丘壇是古代皇帝祭天的場所,它是一座人造的土丘,設計者建造了一階又一階的圓形階梯,直到頂上的一個小圓臺。當人走到最高圓形平台的圓心的瞬間,由於錯覺,立即可以感受「君權神授」的妄覺。
為什麼?因為由高臺圓心下瞰,全是由下向上逐次縮小的圓,最大的圓就是最遠處地平線的地球的大圓,產生一種迴旋上天的錯覺。當我站在圓頂心的瞬間,腦海中閃出一句「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人在圓頂圓心點,感覺一伸手即可與上帝握手。
山頂是隱藏式的接天,一方面很有天堂的臨界感,故稱「天子」;另方面「高處不勝寒」,故說「寡人」,既高貴、高傲又寂寞孤單。然而,自然界的山頂,喚醒的不是人的傲慢,而是探索永恆的天性,朝向來處與去處的終極性思維、體悟與超越。
無論如何,人性一直有股內在衝動:「會當絕嶺頂,一覽眾山小」,但詩人忘了還有更深層的「法性」。而我之前的「山頂召喚」頻常是找尋天演造化的神蹟。
2013227日,MIT的目標先是由三叉口逆向,朝西北走往岳界列位百岳名山的最後一名:庫哈諾辛山(3,115公尺),因為它岔離了中央山脈的主軸,故而被歸為「九偏」之一。
三叉路口怒花的台灣馬醉木(2013227)。顧名思義,馬吃了都會醉倒,這是有毒植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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