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2日 星期五

山中書簡~新康山的萬年謎底 3/4

陳玉峯


 早晨四時起來,準備早、中餐。陣風劇烈的玩弄冷杉林梢,清翠針葉形成大浪波波連綿傳導,遠處則灰濛一片。我想童話中描繪風神是從大布袋中放出很是傳神,因為眼前的感覺,就像宇宙黑洞裡爆放出來的氣焰。
 
換上濕衣,包裹好原先身上半乾的一套,否則今夜如何長渡?早餐中決定,自新仙直奔南橫向陽站,也就是說,今天將有二十餘公里的風雨行。只是,收拾好標本、裝備、出發時已遲至六時三十分。
 
四天來的腳痛漸次嚴重,我幾乎一路滑行而下,因為這是最省力、最偷懶的方法,但只適用於下坡,奈何速度還是不斷緩降。中途小竚,艱難的捲起褲管,兩膝紅腫得令我吃驚。勉強推進到向陽山頂下的石洞,已是下午四時。
 
雖然步步痛楚,斑點當藥的花依然妖冶,想我山林工作十餘年,至今依然只能裹著一層文明前來,不知熊猴羌鹿,如何在雨中度日?

 江、吳前去撿柴,我在顫抖中更衣,楊雖年青健壯,但顯然也很難消受此番折磨。藉助去漬油生火,但濕材難燒,足足加了兩瓶油,才將柴火燒起,好在江深諳山林個性,拾來的是玉山圓怕耐燒且具香味的材。
 然而,在此祇合山羊棲居的石洞,滴水成幕,生火的濃煙燻眼嗆鼻,天地之大卻苦無處遁逃。我想,我們需要一些幽默。
 妳是知道的,這個楔形穴愈往內面愈窄隘,此刻水柱卻佔領了較寬敞的開口處。捲曲身子躺下,頭頂上銜著石壁,從洞外側看,像極了葬身石獅大口。記得第一次我們夜宿此洞,妳夢見六個人前來詢問,為何霸佔他們的家。後來從布農朋友口中得知,向陽石洞前後停宿六具屍首。然而,就在今夜,豪雨下得比鬼還可怕。
 夜七點餘,洞內三分之一已進水,八點水過中線,九點整個洞頂石壁無處不是水。楊睡外頭,到八點鐘只得抱膝苦笑。江與吳睡在另一小洞穴,情況應比大洞慘。不久後,上濺的泥水與草屑,加入作弄我們的遊戲行列。
 暗默的蒼弩劃起閃電,照露出白天一樣的潑白,但今夜的剪影不再具有美感,好漫長的一夜。
                 --九月十一日向陽石洞內。 石洞的黎明仍然不如往日美麗,灰濛濛的取代朝暾。確定的是今天必須下山。為了不讓濕透的衣物奪走體溫,我必須不停地靠走動後的體熱來對抗,怎奈一步一艱難,左膝已無法彎曲。
 翻爬上巨石圓柏林,我只能藉著想思塵緣事,蹣珊的跨出下個希望。

登臨向陽大絕壁,風力不如預估的大,但強勁仍夠懾人,就在這裡,存有無數奪人魂魄的記錄。海拔遞降,令我眩暈的松林、草海及有刺灌叢出現,我們彷彿力竭的泳者,左右軟弱開弓,撩撥狂舞紛揮的葉劍,一面則探尋腳下有無實地。所謂的步道,如今只是濁流湧竄的水澗,川上氏小蘖、假皂莢、懸鉤子類的刺灌交錯,伸手滿把抓靠前,總經常先抓出一把恐懼。
 途中,楊摔了幾跤,我也滑落多次。接近向陽站前約一.五公里路段最是辛苦。密叢的芒草,黑壓壓的撲殺。有些段落我是閉目游過,腦海中不時亮起嘉明湖暴漲雨水的場景,連續六十五個小時的颱風雨。

 十一時抵達向陽站。站警局只剩一員工,沒柴火、無熱湯,南橫空谷斜雨仍不斷。更不幸的是得知南橫柔腸寸斷,新康山守護神的追殺令業已佈局至此。
 隨著焦慮的滋生,我決定繼續沿南橫挺進,在埡口派出所,打搖鈴電話,期待天池小隊有車接泊。於是抬起早就不聽使喚的左腳、負荷過度的右腳,彷如激烈戰役後傷兵,在能見度極低的雨霧中,行至埡口隧道東口,隧道前一幅驚心動魄的場景,在列隊雲霧跟不上緊鄰的空檔,倏地展現。標高三一七四公尺的關山嶺東南陡坡,數百公尺碎爛山屍蹦瀉谷地,滾石追逐奔岩,土沙尾隨濁流,目睹大山塊潰決的慘烈,瞬間視覺的觸擊,宛若闢天一斧而皮綻肉開。南橫路基則完全匿跡,任憑插翅難渡。只得折回埡口山莊,急電天池。天池的柯警員告知,已電回隊部報平安,且已通知管理處。然而,我知道妳心急如焚,且後天正是中秋,妳深知我個性急躁,必擔憂我強渡關山。
 折返路上,雙腳業已不聽差遺,只剩交叉的麻痺在維持。這時段的風雨頗詭異,斜插的、橫掃的、漸層的、塊斑的、帶刺顆粒的,活似魑魅魍魎傾巢而出,欲作最後對決。然而我腦海中一片空白。
 困在埡口山莊的,有高市警員、鐵路憲兵、一小群師院學生,以及我們四人,連續七十二小時降水,望斷歸路。
 入夜聽風濤雨潮,意境心境別於林野,我情願困於洪荒,也不願滯留山莊,因為雨聲鞭笞在鐵皮屋簷,痛在歸心。凌晨難眠,一幕幕千丈流岩的異象,一直縈迴眼前。而任何動彈,皆提醒我左膝的灼痛,解開十餘年隨身常在山林卻從未使用的軍用三角綳巾,敷些消炎藥膏而覆綁於膝蓋上。這種角巾的正確用法,是子彈貫穿後立即繫上的包紮。
 內外翻滾的風暴使我醒中如夢,夢中猶醒。
                ——九月十二日因於埡口山莊。


--原載《中外文學》 一九九五年五月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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