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4日 星期五

生態台灣 山林來時路~~一個植物學者的春日回想

陳玉峯

順應著地球公轉的輪迴,
宛若蓄勢意欲破土的種苗,
不斷挑撥著我春天的意象與深層記憶……


山林來時路



    年少時,羨慕、甚至嫉妒影片中男女主角,佔盡人世間的多彩多姿與奇情偉遇。進入中年,累積五顏六色的際遇,跋涉眾多故事,渴望的卻是沈默與平寧。然而,在此春芽原的季節,記憶中的情節卻有些許騷動。

 從前,我的專業是拈花、惹草與攀樹。採鑑、認知本地四千餘種植物,是自我期許也是要求,因而從陰森學院學得「有花必採、有果必摘」。那時,幾近瘋狂的沈溺在採集,價值觀滯留於「知識就是力量」的迷信,並不時流露專業炫學的姿態。直到漸次領會學術報告中,虛偽與自欺欺人的假象,當時,我做植物社會調查,面對台灣龐雜的林海,無論任何方法,我確信不同的研究者必將得出不同的結果。顯然的,那不叫科學研究,充其量是「藝術創作」。

 因此,挾帶年輕衝勁的本錢,我發誓要解決歷來植物生態調查的困思,摒棄傳統依樣畫葫蘆的方式,於是,前往恆春半島全台最複雜的林相裡作研究,以地毯方式普查,從山頂全面橫掃到溪澗,將一草一木全盤登錄,以徹底查驗物種的空間分布,並找尋各生命族群之與土地環境結盟的契約模式,期能奠定往後研究的基礎或理論。

 不意開始的階段卻叫我痛苦不堪。在重濕懊熱難當的濃稠氣流中,穿梭於荊棘、坑洞、林木蝟集、巨石橫陳的陡坡上,每隔一公尺牽釘一條長繩,光是一百平方公尺約二十二條標繩牽釘下來,已叫人昏頭轉向。蚊蟲、螞煌、虎頭蜂、毒蛇亦侵襲得緊:更要命的是植物歧異非常,將近半數的物種純屬陌生,汗下淋漓的調查簿上由是而崎嶇難行。

 沮喪與苦痛考驗著當時莽動好勝的心,逼得我在莽林蒼蒼的南仁山頂,孤零的放聲痛哭。也在分不出汗水、淚水的矇隴中,以七個工作天完成了初步的試驗。

 隨著對物種、環境的熟稔程度漸入佳境,喜悅才自汗流浹背的苦澀中緩緩蒸發。我的鼻息也漸次與森林的光合作用同步;表面複雜交錯的生界現象,迷霧層層消褪,「發現」的興奮亦油然而生。歷來研讀前人研究報告的見解,不斷得到驗證、否證與新詮,記得在那段「發現」的亢奮期中,行走密林中隨時有「與真理交臂」之感,深深體會了阿基米德領悟浮體原理,赤條條的跑去告知國王的激動。

 原來,各植物種沿著各種環境因子的梯度,有著近乎完美曲線式的相關,即令脫離常軌,藉著直接、間接限制因子的剖析,仍然可找出時、空的成因或人為干擾效應所導致。物種與物種之間、族群與環境之間,一條條密鏈的交織、牽引,張網出存在的規則與條理。

 大自然的和諧是建立在精密到無以複加的關係網上,牽動網線的無數端頭之一,研究者可聽得到變化萬千的樂章;非僅止於現象直觀的感驗,更可開發感覺底層的思考,享受思考底下的美感。

 也在這等摸索自然音符的過程中,教我習得所謂環境「制約」,原來就是交響樂--上帝是指揮,龐雜的生命族群是樂音,研究者只是在訓練敏銳善感的聽力,在心靈或腦海中印烙出天籟罷了。聽得懂各層次的旋律,愈得親炙自然;只是,慧根各有差異,悟道隨緣有別。生態學是一場無與倫比的「音樂會」。

 隨後多年,我一頁一頁的展讀福爾摩沙這部天書,只不幸並非每一樂章皆是如歌的行板,田園的五雷敲落後,遍地也常是樂器的廢墟。

 台灣山林迅速的在支解,后土也頑強的試圖補肉生肌,奈何摧殘的機械力狂飆,碾輾過後的寸寸山河,濁流滾滾只聞嗚咽,因而恐懼樂章終結的心情益發膨脹,研究調查的渴望與現實的衝突更加彰顯;以至於只要陽光普照而人不在林野,內心就充滿著罪惡感。

 這等心境,直教我反而喪失平常心,就像手中的一把沙,愈想緊握、流失愈多,調查工作反成了負荷,樂音亦常走調;許多和弦悠揚的段落,印記的卻是線條粗獷的板畫。

 直到新近五年,遠離林野山巒置身紅塵,自然的樂章卻斷續的浮現耳際。尤其,在此惱人春意發酵的時令,過往的板畫,蛻變為小品清唱,迴旋蕩漾,順應著地球公轉的輪迴,宛若蓄勢意欲破土的種苗,不斷挑撥著我春天的意象與深層記憶……



原載《中時晚報》 一九九五年三月三十日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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