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3日 星期四

生態台灣 一九九五花地圖


陳玉峯

多年林野的疑惑終停開解,也就是說,春天的合唱,是由谷頭起音,經山的胸腹輾轉擴大,在坡向轉彎的切口上,巨人怒吼般排出。難怪山徑一轉,水聲倏忽匿跡……


往秀姑坪途中的杜鵑花海(紅毛杜鵑族群)


 眼睛的春天

 就在樟樹花海從南往北燒的三月,落葉的苦楝業已怒放。我相信,春神是一把色彩的拂塵,從平地揮灑上山,為每株喬木開光點眼。

 台灣年度的花季其實綿延若海浪,它們一波波翻滾走山,三月底即可遍染阿里山,四月大致攀登鹿林山,各大高山絕嶺五、六月最是驚艷,彷彿一夕間全體爆炸開來。這等花浪的顛峰,大約自平地到高山,每月上躋一千米;亦即一天登高三十米。我曾經也以如此的速率,估算上山的時日。

 我永遠記得領會春神腳步的第一次。一九八六年五月中旬玉山來去,上山時,紅毛杜鵑不過在海拔二七00公尺的塔塔加鞍部點放;六天後下山,花海竟然引燃,到達標高三五00公尺的排雲山莊。平均一天,春神足足上溯百來公尺。這等震撼,卻叫我聯想起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切腹時的悲壯。

 我永遠記得秀姑巒山麓,杜鵑同樣怒放的盛饗。那年暮春,走在二葉松林與杜鵑花浪中,從八通關以迄白洋金礦,滿山滿谷盛放的花叢,逼得視野無所遁逃,加上路途遙遠,行走的晃動、呼吸的節奏與心跳的戰鼓,使得視力所及,花兒繽紛跳躍,敲打出現代的搖滾,鮮明活生的將輸入的視覺,轉換為洶湧澎湃的聽覺。真的,五、六月的雲海之上,杜鵑花開得夠吵鬧。

 調查合歡山系長逾六年,我按月登錄了草木生長的步調。以時間為線譜,每種植物的出芽、含苞、盛開、凋零、結實與葉落為音符,在我的筆記本上譜出一條條生靈幽揚的曲線。合歡山,直覺裡,就是由將近一五0條樂音聲浪交響而成的詩篇。

 事實上,每座山,春天的樂音就是如此譜唱,而且,從陰坡到陽坡,從林內、林緣到草原,從溪澗到山巔,一旦啟動生命的線端,千千萬萬的樂音便瞬間奔放。從雄渾低吟到高昂激越,交纏成一波波和弦的和諧與生命的狂歡。所謂仁者、智者,至此盡成跛腳。


次生類的虎杖,花黃果紅,饒富變化


 耳朵的春天

 當后土的體溫足以感動積雪,冰清晶瑩的水珠便細縷串般滑落,就像千把輕柔的髮刷,順著植物長髮般的根系,疏理出山系煥發的容顏,滋潤山神每一方寸的心田。

 而後,沿著山脈肌理凹陷處匯集,一路吟唱著春天的響鈴,奔向百里外的大海。更且,春雨結伴同行之後,台灣高地原本冬枯的坡面上,增添了許許多多的銀絲辮,溪流也漸漸甦醒。

 也是孟春,沿著古道作植物社會調查。谷地傳來永恆的溪流合奏聲,氣勢奔騰、轟隆渾厚,有違春水常態,誘我一探虛實。

 然而,等我攀降二百餘公尺窺見水鼓擊石處,卻見不過是蜿蜒細流,支流更是涓滴游絲;我也剎那領悟到,是山谷在吟唱。原來,台灣不斷隆起的山軀,河流下切迅速,所謂V型谷的高低落差,往往超越數百公尺。潺潺細水的清唱,由下上傳,跌撞折衝在山谷腹腔,透過音波的反覆加成、層層疊積,竟然薈萃為空谷宏鐘,勢若巨浪滔天。

 多年林野的疑惑終得開解,也就是說,春天的合唱,是由谷頭起音,經山的胸腹輾轉擴大,在坡向轉彎的切口上,巨人怒吼般排出。難怪山徑一轉,水聲倏忽匿跡。

 除了水聲還有風聲。

 秋冬的肅殺,是由枯乾的落葉所奏出的;春寒的凌厲,是枝椏破空的劍氣。但我愛聽的則是林梢在不同節候裡的變奏。

 因為台灣擁有自熱帶以迄寒帶的生態系,涵蓋半個地球的生態樣相,加上森林類別各異、風力穿梭不一,形成的「風琴」自也五花八門。然而,春天的松濤最是峻峭。古人形容松針凌空劈出的聲音為松濤,誠有以也。此乃因松樹的線狀葉均勻規則,任一面向揮出俱發長音,一排成笛,翻滾為浪;多排為濤,有若管樂。闊葉樹林則不然,葉片紛雜、軟硬兼具,故而風舞一起,好似木器敲擊。

 然而,記憶中最震駭的春聲則發生於郡大林道。當時我正在林邊小憩,一陣谷風不知從何而起,竟叫滿地乾癟平躺的赤楊落葉瞬間豎立,急行軍似的規律跳躍,「咔、咔、咔、咔……」,恍若蛇群鐵蹄揮戈撲殺而來,等到定睛會意,早已嚇出一身冷汗。

 後記:山林來時路落葉盈尺,很快的頭頂白髮也將蒼蒼,我可以遺忘花季的絢爛,卻不能掩埋春天旺盛的生機。如今,我陷身水泥叢林,縈迴耳際的,依然是自然原音。假以時日,我將譜寫林野的交響,……。

原載~《中時晚報》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二日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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