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8日 星期五

白馬奔騰傳聖火~地煞 李錦瓏的志業 3/5

陳玉峯

§ 如實訪談

一點也沒有必要去構思如何撰寫「地煞」,因為他是自然人,他,童真天成。我只依1218日與他的互動,完全不假攪拌或加料,如實呈現之,只在其敘述之後,附上若干背景資料、別人引述或註腳。

記得劉永鈴說白馬仔以前耳朵就不靈光,如今更加嚴重,因而我每發問,鄭懷仁都得很大聲地向他吼叫,輔助以寫字提示。後來,我乾脆湊在他耳邊提問。

鄭說他「足否」(否唸pai,很兇的意思),我問鄭為什麼?鄭答:他打分局長,高雄市某一區的某分局長,但這案件是選舉事。白紙上寫「打分局長」遞給李。

李:「那條被判刑1年半,被告『妨礙公務』;中油告我『妨害自由』、『傷害』……我共有4條官司,所有的罪會自動合併,但我提早被放出來。法務部後來讓我提早半年。我在監獄裡面成績很好,那裏的豬稠、停車場、廁所……都是我蓋的。阮主管給我報得很好聽,阮主管告訴我說法務部准的,我可以提早半年回來!81年我去關,83年回來。回來沒半個人知道。回來前我有打電話給蔡朝鵬,他說真的還是假的?我說真的……」

鄭懷仁在旁說:「反五輕時,任何事他一手包辦,煮飯、打雜、釘樁插旗、開車、錄影、拍照、任何勞役,任何人吩咐的,做事的就是他,所有做的事,一概沒有名份!」

340年來,我所參與、從事、主導或觀察的社會關懷事務,包括種種弱勢運動、社區運動、政治活動不一而足,通常我會實際瞭解最基層的工作者及其實務。一般執行者大抵幾類型:僱工、外包、義工、兼職……,像李錦瓏這種方式,相當於古代的「長工」,在現代社會幾乎是絕無僅有,也就是整個後勁聚落的長工。

而李的首段敘述,最有意思的是:他連在監獄當中,一樣負責盡職,尤其是他稱監獄的管理人員為「阮主管」,「阮」,ours,認同意識的標誌,換句話說,李的思惟、意識,直接融入任何他所處在的環境系統,這是相當獨特的個人特徵!

「能否敘述你的一生、反五輕的參與?」我提問。

「我在台北工作,恰好回來時在圍西門(註:那時他擔任鐵工、電纜工)。回來玩,碰到第一天圍西門,我一去就著咧,那天晚上就著在那裏。咱吔心態就是:後勁人在抗議,我是後勁的一份子,我就愛黏住在那裏,不去工作了。我就開始反五輕(生涯)。因為中油汙染,我是後勁人,當然得愛參加。我,不要跟人家說什麼;我,就是投入純抗議。我們的立場:不跟人家講什麼事誌(註:事誌台語讀為代誌;這句話意即不求償、不妥協、要改善環境汙染)。

我在西門煮飯給大家吃,餐餐都我煮的。旗幟都是我釘的、搭帳篷……我都配合自救會委員做事誌,委員像鄭懷仁王清強蔡朝鵬蔡國和……攏總120位,劉永鈴,他們要做什麼,我配合……」

「你記憶最深刻的是那些事?」我問。

「去台北立法院抗議的流血事件,他們說我們是『暴民』,廖福本……,我們去向他抗議。我們後勁人不是暴民,足理性吔!總共有18台遊覽車去的。結果他們打我們……我錄影,綠色小組叫我一齊錄影,很多人在拍攝。警察打我們的鏡頭都有,被打到的人蔡天証蔡渭川……三個人被抓進去,王秀英郭水月尿急,想在立法院借便所,進去就被抓,借便所而已!他們很不講理,蔡渭川也被抓去……」

李的反應,最深刻的印象或立即浮映的,似乎是暴警襲擊下的「血腥」畫面。該事件發生於後勁反五輕圍西門將近3個月後的19871020日。該日,後勁430人搭遊覽車北上,先到環保署請願,下午3時左右至立法院,抗議廖福本22位立委在聯合質詢中,指稱後勁反五輕民眾為「暴民」、「刁民」。下午4時餘,郭水月陳王秀英尿急,想進立院借廁所,被員警阻擋,引發員警與後勁人衝撞,警民約18人受傷,郭、陳被押回刑大。晚上9時,兩婦人被依「傷害、妨害公務、妨害秩序」罪嫌收押!然後,在台北看守所關7天,再以10萬元交保!如今,郭水月已往生,陳王秀英迄今還搞不懂為什麼借個廁所會變成「打警察」,硬被栽贓3條罪名!這等黑暗時代,等同於帝制衙門,先屈打成招,再判刑發配。

然後我轉問白馬仔打分局長的事。

蔡朝鵬選國代時,選舉很不公平嘛,我們去選舉委員會抗議。鹽埕區的一個分局長很囂張,還有一堆情治人員不准我們抗議。分局長一下令抓人,我就朝他頭部砸下去,然後趕快跑。但是我打他時被錄影到了,DPP拍到的就無所謂,KMT拍到的,所以我就被抓。我被抓,收押禁見,黃昭輝DPP市黨部主委的名義去保釋我出來。後來,所有的罪名主動合併判刑,進去燕巢監獄。」打分局長乙案是在1990年底發生的。

1994年出獄以後的白馬仔做什麼呢?當時反五輕運動第一大階段已然落幕。

鄭說:「他曾經在蔡朝鵬的第四台工作,負責工務,外出拉線,另打雜工。後來進廟產管理委員會工作。他太太已中風,開銷大些,羅董吔請他兼任基金會送信等雜役,補貼家用。」

白馬仔自己說:「被關回來後,83年回來後沒做什麼。在搭外燴(喪、喜宴)棚子的雄仔就叫我去幫忙,加減賺。後來他身體不好,我就獨立搭棚子。95年我進去後勁廟產管理委員會工作,專門載運夜市的垃圾(註:夜市屬於廟產所有);羅董吔也叫我為基金會送信件……」

換句話說,白馬仔一生絕大部分時光都在家鄉打雜工,近十年來則有穩定的體制外的體制內固定工作,他是後勁傳統社區文化單位的員工,但貫串他從青年迄今的志業卻是反五輕,這項職志超越了所有體制內、外的藩籬,如同已往生的同志粘錫麟老師,粘老師的身分證上擁有迄今全國唯一的「正式職業」:環保弘法師,但李錦瓏卻進入不著法相的世界,直接以筋骨、肉身,實踐每一件反五輕運動的大小勞役,迄今如是,將來如是。他完完全全沒有常人追尋人生事業或謀生的顧慮,他就是可以正常存活;他娶妻、生子、工作正常得很,卻道道地地超然物外。

我無法去歸類他。我對歐美形形色色的流浪漢、遊民的印象,乃至印度如同野生動物般(沒有身分證、四處流浪,生死從無人聞問),數十百萬的「人」,我觀察過他們生活的片段,有一幕:一頭牛、三隻豬、二條狗還有二個人,在一大片四處冒著縷縷黑煙的垃圾場上,彼此安靜、安詳地挖掘垃圾吃食,誰也不礙著誰,那幅場景叫我永生難忘,我所有對人類歷史以來的生命、生活經驗,完全派不上用場,我只能注視著這些事實。我也曾經花了一段心力,研究台灣的乞丐、邊緣人,許多案例我只啞然,沒有任何文字、語言可以表達。假設這些叫做非常態,那麼,在常態社會現象界裏的白馬仔,卻也叫我啞然!我了然,我之所以無能說些什麼,問題在我,而不在於我所觀察或貼近瞭解的對象,我只想將我十世輪迴所有的有形與無形切成碎片,回饋給我任何際遇的啞然,可是,我只能給予白馬仔尊敬。

「我跟我太太(註:白雪公主)是在圍西門時開始的,我們都睡在帳棚下。」白馬仔無由來地冒出這一句,拉回我的恍神。曾經聽聞王信長先生演義白馬仔的戀情:白雪是逃家的少婦,不知何等迂迴情節,反正就跟白馬仔相好守西門。抓耙仔或多事者密告,警察夥同少婦元配,將白馬、白雪帶到警察局,王信長聞訊前去解圍,也曾想花一筆鉅金調節不成。最後是少婦跟著元配回家,深夜再鼻青臉腫地逃到白馬仔身邊,王等立即將她送醫驗傷,靠藉官司成功離異,並與白馬仔終成美滿眷屬。

我曾經想要譜寫這段浪漫,但我所聞知的細節又叫我啞然,只想哭一哭、笑一笑。誰叫白馬仔是我原鄉的手足兄弟啊!我得再回到訪談。

「白馬仔!你對老祖、神明有什麼看法?」我湊近他耳朵大喊。

「我在廟裏工作,神明,我以老祖為準,一切以老祖為準。我們的老祖足興吔!人來卜杯會著杯!我們反中油,老祖在背後支持我們,什麼事情都會實現!我們後勁人非常尊重老祖,祂足興!反中油有什麼事情,祂就會提醒,祂有那種靈感,我感覺足好吔!我這世人自圍西門開始迄今,足好吔!我心理上若是沒看到中油倒,我不甘願!這世人若沒看到中油倒,我不願死!」

「你說這世人你感覺足好吔,又一定要中油倒,你受過中油的欺侮嗎?」我再追問。

「阮阿爸是中油員工。過去中油足鴨霸吔,我反中油,我看中油足不滿吔!阮阿爸死了半年後,我就反中油了。我爸還沒退休就死了!中油足否,較早百姓騎機車到中油門口時,恰好機車壞掉了,他們就很兇,不准在那邊修理,這樣也不可以,太鴨霸了!不只趕人而已,又要打要捏,真正鴨霸!中油汙染,後勁人本來就有權力抗議,我們從來不為了利益、金錢,我們抗議只要求改善,他們從
沒改善!半暝二、三點,廢氣大量排出來,玻璃大小聲,震破了;地下水烏「黑易」「
黑易」,抽出來一點就燃燒,這是千真萬確、眾人皆知的事實,我有當場錄影吔,到今天也沒有多大的改善!中油口喊要跟後勁人做好茨邊,做好茨邊得先改善這些汙染之後才能談啊!

我小學畢業後就去當學徒,做鐵工,去中油廠區內當鐵工學徒。後來,跟隨包商到北部做。較早我做囝仔時,去中油宿舍、游泳池有的沒的[辶+日]迌,他們管理員都足過份吔,足否吔!

阮老母今年89歲,還在,在高雄邱里長開的療養院,她還知影人,有時候頭殼就退化。我反中油,家裏的人不會干涉我,這是我個人願意的,家人不會為難我。」

「從圍西門到現在,你的經濟狀況如何?你父母親有無田產留給你?你在打拚反中油如何顧腹肚?」我直接問生計。

「圍西門以後我都沒賺錢,都是王信長蔡朝鵬……他們給我所費,包括過年給我紅包,否則我們(註:指白雪與白馬)都沒錢。我爸吃頭路,我媽也在中油廠區打工,我們家都沒地。我爸是梓官赤崁人,我媽是後勁人,我爸年輕時搬來後勁住,我在後勁出世的……

……他們派鎮暴部隊要來劫棺材,我們派宋江陣去。那時候我都在前面,第一線的,我顧頭前,防止他們劫走棺材,他們要衝來時,後勁人都擠到前面去,後來他們都撤退……」白馬仔念念不忘各戰役,他似乎未曾想過生計種種。然後,他主動提起女兒,也涉及他涉足台灣歷史轉型期,留下紀錄片經典畫面的事蹟,他以之為榮耀,更以不善傳遞深情的台式語言,素樸地表達傳承的意志。
後勁反五輕戰車(2013.11.4;後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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