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4日 星期二

神主牌─台灣人與靈界的橋梁

陳玉峯

    日本大震、海嘯、核變引發國人研討系列應變,包括熱烈討論「救命包」或「逃難包」。有媒體訪問一些「名人」:災難來襲一剎那,你最想帶走的三樣東西是什麼?有位市議員回答的第二樣東西是「家中的神祖牌」;有 2 位演藝人員回答的第一件物品是「眼鏡」,試問帶「神祖牌」的答案,是否會讓帶「眼鏡」的人跌破眼鏡?(註:『祖』字錯誤,應為『主』) 

    報上植為神「祖」牌,一般台灣人都叫神「主」牌,也就是奉祀祖先的牌位,通常是有基座的、木製,上書若干文字的物體。它代表崇祖的觀念,但大多數人似乎已經不解其象徵,或根本的意義,事實上,它是台灣人屬靈意識根源的託附之所在。 

    台灣人的祖先崇拜、奉祀的牌位,一般格式如下: 



    也就是說,依據儒家(教)以三世為限,以「祖」為分界線,祖父母之前的,就叫「祖先」。台灣人逢年過節家家戶戶得拜「公媽」,拜的當然是這塊靈位,河洛話「公媽牌」、「神主牌」殆皆同義。 

    通常我們只知道祖父母,而「祖先」已屬於不可知的「不可思議界」。我小時候曾問母親,祖父母的忌日要拜拜,那曾祖父母的或更早之前的如何?母親總說他們已經成神了,或許也已經轉世了。「成神了」亦即已屬於神、佛的世界了。 

    祭拜「公媽牌」的意義或象徵,乃在於生為現在的我們,是來自靈界或神佛界的開啟,從而有了祖先;神、佛的不可思議或靈界,作為有個性、有差異性的人,「顯」現出來的就是「祖」,再經由「考」與「妣」,才可能傳承至奉祀這個牌位的你。任何台灣人,都是神佛、祖先,個性化、個體化為「祖」,且透由「考與比」的意識,而成為活在的你。 

    因此,我們在晨昏對「神主牌」上香的根本意義,即每天早、晚,藉由觀想牌位上的提示,考、比出或觀見出我們靈性的根源所來自。這也正是一切禮儀的終極目的。 

    神、佛、祖先的靈界本來是無所不在的,但因世人尋常只注意到具象的事物,故給予神靈一個託附的載體,是謂牌位。更且,個人家族、族譜之外,族群、社群的集體靈界的寄託所在,便謂之「聖山」、「聖湖」,也就是假借某一特殊的地標,象徵人死後歸依的場域,或集體靈界之所在。 

    2010 年 8 月 23 日我們去拜訪證嚴法師時,她說個故事,也就是她的一個弟子在臨終時是笑著走的。太太問他:「你在笑什麼,笑得那麼高興?」,他說:「我已經回到師父的身邊了」,太太追問:「哇啊!你回去師父身邊,那我呢?」,他最後一句話:「妳趕緊回去金門(註:太太是金門人)做環保」。他的遺體獻給慈大當「大體老師」。 

    上例主角因信仰,而歸依到證嚴法師所形成的,超越空間的一種場域,或說證嚴創造出的,慈濟集體抽象的場域。而原住民的聖山、聖湖如大霸尖山、玉山、塔山、大小鬼湖等等,則是集體信仰意識所託附的自然物載體。富士山當然是日本人的聖山之一,富士山腰在古時候因一位流亡太子,祭拜山神許以復國的地點,後來轉變成沒有任何建物的「神社」,許多日本人還會去參拜祖先曾經所在的場域,此即超越時間的信仰寄託地。 

    台灣原住民透過祖靈崇拜,賦予對聖山、聖湖、聖地的保護,其常經由禁忌來達成。全世界許多與宗教、信仰相關的生態保育地、自然保存,它們的依據或內涵大同小異。自然生態保育的終極理論的一部分,正是透過如此的根源所來自,或屬靈的層次,始告圓滿。 

    早年在台華人尚有落葉歸根、還葬中國的慣習,但後來轉變為在地認同。就時程而言,依全球各地移民史,歸納出至少約 60 年或 2~3 代以上,便足以形成或完成在地化,3~4百年在台華人史沒有理由不能形成終極依歸,乃至建構聖山、聖地或屬靈的「境界」。不幸的是外來政權更替頻繁,台灣的主體性、意識型態或隱性文化,始終徘徊於反覆無常的錯亂,因而迄今為止,尚未深化。民進黨執政暨之前的一段時程,已產生登玉山或視玉山為聖山的運動與行動,如今則停滯或倒退,然而,無可諱言者,鼓吹者本身欠缺內化、深化也是原因之一。 

    1980 年代以降,我一直在宣講從土地倫理到文化創建,部分重點即擺在終極歸依場域的建立,雖然不能說「玉山運動」是我催生出來的氛圍,且當年我並未將自然保育連結到宗教、信仰及屬靈領域。如今,我們這代人的天職之一,必也是連結信仰到自然生界土地的軟體工程。不只鼓吹全體台灣人共同聖山的確立,乃至各區域,捍衛各地生態系的山林水土之屬靈認同,皆應以豐富的自然暨人文、地文暨維生生態系相關的內涵,作為任何台灣人在15歲之前的基本教育之部分。例如,佛教之保護鬼神村,應以現代環境保護、生態保育的辭彙及知識,依科學理性及宗教語言的融合來寫出。 

    從吾人所來自,且之與地土生界的相關,不僅統括所有生態體系的知識與現象,以及現象的背後,更可瞭解、體悟先人傳承的精神、生活型。而各種儀式,無非是提醒我們,既要清晰觀看,更得洞燭內在因緣的牽連。古人造字,凡地上可長出植物的,是謂「土」。就「土」字而言,地是上面一橫,下方還有整個地球的根基之一長橫,中間一豎即冒出來的植物,生養作育我們,而生物、生靈的根系,直接連結到大地的基盤。這是縱向的根本思惟。 

    橫向的,連結到我們與其他生物的網狀立體關係,接續地球史我們之與生命演化的全方位「深層歷史」,乃至我們與宇宙大霹靂以降,身上所有原子、分子在時空逆旅的終極處,包括可思議界與不可思議界。 

    我們一直在創造文化且傳承文化,繼往與開來。我們這代人正是要將台灣的天文、地文、人文、生文完全貫串,賦予從唯物、唯心到靈界的根本原理,並整合為原本一體的合一或本一。宇宙的存在如果有意義、有真理、有究竟目的,毫無疑問,正是透過我們來彰顯;我們存在的目的既在我們本身,也在於發掘靈界、生界與唯物界的統一原理,佛陀證悟過、耶穌宣說過、阿拉也從該境界而來,世界上所有宗教殆皆同源,差異的只在不同的證悟階段、不同的語言表現而已。  

    世界上不該有屬靈的迷信,迷信是心智、心靈走入死胡同的執著,絕非靈界的修為。歷來我深信,理性是最深沈的感情,感情是最優雅的理性,若沒有充分的覺知,則我們一直處於情境、理性與悟性的分割,而無法以完整的人性對待自己、別人、生界、大地與宇宙。我們需要學習與教育的,是全境學。 

    再回原點。 

    台灣傳統上的靈界既然屬於神佛的不可思議界,則台灣人生死、來去的同一端點,其特質如何涵攝或包括於今人之中?或問台灣人的靈肉觀是何?或問台灣人的靈魂論是什麼? 西方人的靈魂說殆為精神或各種心的能力;佛教的靈魂近於「無限度之藏」,或所謂的阿賴耶識;而台灣人的靈魂或精神則含有三種成分,也就是靈、魂與魄,但台灣人一般不談靈,且今雖晨昏祭拜神主牌的大有人在,但很可能多淪為形式或只是拜祖先,或表象化的慎終追遠(只求儀式齊備的慎終,却忘了追溯靈界的終極之遠);台灣人說極端受驚嚇叫做魂飛魄散,有勇氣叫有氣魄,也說三魂七魄,就是罕說靈。 其實,台灣人的意識裏認定,靈是神佛、無限、無極、無量、無窮或終極的某種東西,而靈在人身上可以是「精神」的「神」或「心」的一部分,而我們常說:「心知肚明」、「心肝寶貝」、「心上人」……,問人:「心、肝內想什麼?」、「腹肚內想什麼?」、「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罵人:「一肚子壞水」、「頭殼壞去」等等,可見「心」、「思考」、「意識」、「想」……等作用及功能,是可以由四肢以外,從腦到五臟六腑都可代表之,也就是說,它是一種抽象流動性的「氣」。 

    莊周「德充符篇」說:「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而常心是一種「虛靈的明覺」(唐君毅語);「人間世篇」暗寓心之本為氣,氣乃虛而待物的某種東西,故而「應帝王篇」說:「用心若鏡」。而台灣人的心乃神靈之臺或載體,此一「神靈」不會消失,只會回歸其所來自,然而,魂與魄會消失。所謂「魂」是「陽化的神」、「魄」是「陰化的神」,而「靈」是「不滅的神」,是人的生命的本質與特徵。 

    這些觀念,充分反映在台灣人死後的儀式中: 

    一個台灣人就是一副肉身包裹著靈、魂、魄。 

    當台灣人的心跳停了、腦死了,也就是死亡的過程中,就由「魄」包裹著「靈與魂」,自肉身脫殼游離而出,進入茫茫渺渺的某個維次的時空。於是,由宗教師招「魂」(其實是魄、魂與靈的合體,簡稱魂),將此「魂」招回至暫時性的牌位,以便誦經、超渡,且認為得費時 7 天,「魂」才能回到「家」或暫時性的牌位之上。 

當「做百日」時,「魄」(原本包裹著魂與靈)就回歸大地而消逝了,剩下「魂」包裹著「靈」,直到死後 1 年滿。 當「做對年」的儀式之際,「魂」即消逝或回歸天虛,只剩下「靈」。 直到 3 年整,「做三年」的儀式中,才由宗教師將「靈」永久歸位於「神主牌」上,也就是已成神,回歸不可思議界,也才有資格登錄在祖先所來自的「公媽牌、神主牌」之上。 

    至此,我們差可瞭解台灣人的「神主牌」不只是「公媽」而已,幾乎可溯及宇宙初闢一切所來自,而靈界不必只狹限在《封神演義》神話小說所建構的天庭神佛而已,也涵括宇宙終極的大統一原理。由本質、基體的靈,從而聚集天、地或陰、陽的魄與魂,藉由父精(精子)母血(卵子)而合成的人,在他死後,也回歸靈界。而「神主牌」提供、提醒台灣人,時時刻刻得觀想生為人的本源與天責。神主牌正是台灣人與靈界的橋樑之一。 

    此外,神主牌有個基座,可讓人聯想或推溯至古中國神話時代,堯舜禪讓制度中,所謂的「封禪」。 

    古中國部落、小國推出共主為帝,帝位不傳私,舊共主接納各部族領袖之推舉,預先物色繼承人,且在舊共主晚年,讓繼位人暫時代理政務,使其有所歷練而接受考驗。舊共主死後,該繼承人正式攝政 3 年,接著退居等待各部族表達意見,若大家一致擁戴,則新共主才可登基,登基時的儀式是謂「封禪」。據說中國人後世的「三年之喪」,根源於此。 

    封禪的意思可能是:在泰山之上聚土為壇以祭天,泰山下除地以報地;或聚土為「封」、除地謂「禪」。象徵的意義似在於,匯聚天下所有生民的最大公約數,由該帝王代表,向天溝通、祭拜、禱告;剷除掉各部族的立地差異、族群差異、語言差異、立場差異,向地報告、奠祭,也就是成為所有人的共主,從而祭告天地。 

    而神主牌的基座相當於封禪儀式的祭壇,也就是提醒祭拜者,生為人最好得以禪除貪、瞋、痴,或任何魔障與偏執,懂得隨時反省,且在動心起念之間,如何放下各種偏差,擇善而不固執。由大處著眼,由公義思考,如此才有資格祭拜此牌位,考究、比擬、反思、揣摸父母的人格與優點,淨化自己的心思,端正自己的行為,從而透過祖先,銜接靈界。 

    如上,台灣人的神主牌可以是終極根源的傳承與開創,它是生死永續及溯源的載體,當災難來襲的剎那,搶帶著它也是很自然的德性,我也相信,它更是活體生靈,在我們內心深處,隨時存有屬靈的天賦,或集體共同的遺產,有時候,可以完全不需要有形的具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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