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2日 星期日

《楠溪組曲》1/6 ~ 因緣


陳玉峯
§ 因緣
凝視著砂岩塊砌成的石柱,海拔26百餘米的新中橫公路邊,我在塔塔加林道入口的對角處等人。
塔塔加鞍部乃台灣中部及南部的分界地標;秋景

塔塔加鞍部乃台灣中部及南部的分界地標;夏景

201189日一早,諸大山巒谷頭的水氣即已振翅漫遊嬉戲,它們的轟趴很隨興,絕對寧靜且徹底自由,無盡柔軟地籠罩十方,消弭每一生命個體的差別樣相,泯滅一切的有生與無生。

眼前這石柱,我看得見二十餘年前設計師、工匠的用心使力,以數十、百工時、幾千上萬燭光的能源與肌力來營造,而有模有樣、五官勻稱,然而,必須等到苔蘚、地衣的沁滲入裏,以無比的虔敬加上專注,才能將石柱開光點眼、七竅齊開,從而讓每吋肌理都活了出來,端坐一份成熟圓融的篤定與愉悅。只在到達這階段,它才算是修成正果,而成為此地地標。

可以想見,很快地又會來了一批批積極、上進、活蹦亂跳的公務工程人員或統稱官僚,善意地為這些石柱、欄干更新,將所有土地公、地基主的胎記、印痕,悉數鏟除與摧毀,移植新建設、創意新硬體,譜寫輪迴的劇碼,是為生而無生、無生而生,無始無終的有始有終永遠更替。我們一直伸張存在的意志,卻不斷傷害自然,更放棄本來的輕鬆與自在,遑論勞民傷財。

新落成的「解說亭」只有烏鴉在守候。牠們冷眼看人間,且三不五時,聒噪地高吭嘲諷:「啊哈!啊哈!」。解說亭的屋簷角下,有人放置一水桶,承接、收集夜晚、晨間雲霧,在屋瓦上凝結的淚水,一滴滴晶瑩剔透地下墜。

1985下半年以降,我頻常出入玉山山區。1986年開始勘調楠溪林道,並於隔年春,在林道12.4K下方,設置闊葉林的永久樣區,詳盡登錄一草一木,1989年出版報告。15年之後,楊國禎教授進行首度複查,證實了原始林藉由細微的個體調整,維持全林分的終極穩態,且此一穩態實乃由緩慢的過程中,每一組成分的生、老、病、死,及其與環境的交互相關,或說高度動態的微調所建構。
楊國禎教授於塔塔加鞍部留影(2011.8.9)

事實上,森林王國中的愛、恨、情、仇,乃至柴、米、油、鹽、醬、醋、茶,遠比我們所能想像的還不可思議,只因唯物科學、表象理性主義的魔咒,掐死研究人員的情感、想像與自由,否則從圓柏王國、冷杉帝國、鐵杉王朝、檜木聯合大公國、殼斗科五代十六國、樟科族閥盤據河川谷地、榕屬樹種遊牧礫石岩盤……,史詩、俳句、散文、小說、歌劇或說唱,台灣生界徹底是地球生命流亡的諾亞方舟,不僅臥虎藏龍,曠世孓遺俯拾皆是。我獨享山林靈異35個寒暑,傾聽六道輪迴心聲久矣,撰寫敘述型植被調查已於2007年告一大段落,1981年玉山山神責付我「明白交代台灣生界的前世、今生」業已繳卷。此番入山並非重作馮婦,而是檢視楠溪谷地大劫,再度憑弔台灣有常的大無常。
永久樣區植物平面分佈圖

24年前我所設置的闊葉林永久樣區至少是千百年的終極群落,估計比人類的信史還久遠。不料,2009年爆發成、住、壞、空大輪迴。記事本上我登錄:200986日莫拉克颱風來襲;87日中等風力肆虐,停電,4樓窗戶掉落、盆栽傾墜,接著南台浩劫。由於傳媒集中報導小林滅村事件,中部浩劫幾乎無人聞問,阿里山區、玉山山塊的千年鉅變無人知曉。因此,楠溪林道的乾坤大挪移,直到2011年我才從楊教授口中得知,於是無明緣起,我得親證業障。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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