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3日 星期日

拉●乎伊與他的豬 1/2

陳玉峯

拉●乎伊的豬


  乎伊回到部落時帶著一頭豬,沒人知道那豬怎麼來的。部落不是沒有豬,那豬也沒啥不同,同樣豬模豬樣,可是,部落所有的人、豬、狗都討厭乎伊的豬,特別是狗,隨時逐著牠狂吠。原因似乎是,大夥兒看不慣乎伊與豬相處的方式。他們頻常摟抱,豬那長長熱熱的大舌頭,不時舔著乎伊的臉頰,帶著黏黏牽線,冒著蒸汽的涎液,興起時還左右甩,揮灑出咬人狗成熟果實串般的涎滴,逼得族裡的狗七竅生煙。奈何,乎伊就是護著他的豬。當瘋狂的狗兒累下來喘氣之際,只能怔怔地望著乎伊懷中的豬,眼神有說不清空虛的厚度。

    
時日愈久,情況愈惡化,整個部落雞飛狗跳,族人的安寧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逼得長老決議,將
乎伊的豬驅逐出境。憨厚的乎伊連夜向長老們哀求,磨纏到子夜,仁慈的長老同意,明日午時,乎伊的豬必須接受嚴格的考驗。

    
太陽躲在滿天烏雲的背後,山風、谷風相互推擠。喧騰的族人帶著他們的狗,圍堵部落入口,
乎伊的豬被置放在部落門口那條斜坡的中段。長老一聲令下,族人們發出恐怖的怒吼,同時放出狗群,豬有足夠的時間逃離。當人與狗殺伐猛撲的仗勢一發出,豬嚇得慘叫一聲向外竄跳,而乎伊只能無助地在人群中,噙著淚水「哽!哽!哽!哽」地呼喚著他的豬。在轟天炸地的音爆中,豬聽見乎伊微弱的音波,折蹬三回後,突然猛一回頭,向乎伊衝去,狗兒蜂擁而上,一場慘烈的撕殺,夾伴著豬隻徹天的哀嚎。混亂中,豬好不容易奔到乎伊跟前縱躍,乎伊一把抱起遍體鱗傷的豬,長短舌頭交纏。突然,全場一片靜默,雲霧緩緩散開,幾道陽光直射,豬,獲得尊嚴的居留權。 

    
乎伊,南橫梅山布農人,被殖民名「江丁祥」,不記得何時我們相識。大概是一九八五年夏,我任職玉山國家公園,頻常上山調查,需要負重且熟知山林的好手協助。起初,僱請東埔溫泉區的健兒,後來也找梅山部落的族人,乎伊是其一。那時,一次上山工作至少四、五天,最欠缺的食物是水果,並非不肯帶上山,而是不到半天行程,負重的助理二話不說就偷偷幹光,乎伊告訴我,一來水果太重,二來隨時可吃,挑伕急著消滅重量,任憑怎麼叮嚀也沒輒,「報告課長!有個辦法,你帶葡萄柚或酸酸的水果,沒人會偷吃」,果然一舉奏效,原住民咀嚼檳榔的牙床,對葡萄柚絕緣。

    
反正不只是水果事件,自自然然地,
乎伊成為我野調不可或缺的助手。他話少,眼力2.0,負重不吭一聲,交待的工作不用重複第二句。通常天光未亮他先起準備早餐,同時做三明治午餐,因為野調中午燠熱,冷飯難嚥,陳月霞教他如何堆疊三明治。記得有次,在梅山部落備餐,村人圍觀,乎伊絕活一表演就剎不住,轉眼間大小族人幹掉我一週午餐的糧草。

    
乎伊的三明治,烏鴉也愛。有次調查八通關大山,陳月霞拍照費時,乎伊與我先行。時近中午,我急於工作不能等候,遂請乎伊將其背包中陳月霞的餐點,綁在台灣二葉松枝頭。乎伊很細心,綁得很招搖,保證地面爬行的黃鼠狼,瞇著眼也瞧得見。我在山頂做樣區調查,直到陽光斜射山腰上那株怪鐵杉的枝下時分,陳月霞氣吁吁地趕來,一面還嚷嚷,巨嘴鴉叼著一袋鼓鼓的東西朝鞍部飛去。

    
罕有人跟我做野調而耐得住。我恆常透早出發,直到望遠鏡頭分辨不出鬼櫟還是校力才收兵,而標本壓製頻常到午夜,標本少些就口訪同行原住民,或任何壓榨得出經驗智慧、趣聞的在地人鄉野口述史。調查、記錄當下,從無目的論,調查的目的就是調查本身。而
乎伊總是在我一天當中最後一個樣區完成前,先行前往紮營地,迅速搭好帳篷,備晚餐 。當我拖著疲累的身軀抵達營地,乎伊立即端來熱騰騰的檸檬紅茶,那茶味是我一生中,最甜美與享受的極品之一,滿心感恩天地與乎伊。夜間,乎伊了盡責任之後,總不忘到帳前探問,還有事沒,以及翌日計畫,然後,與同伴飲啜老米酒或睡覺去,唯他工作時段從不嗜杯。
 【……未完,閱讀 (下一頁)】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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