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0日 星期四

「傷痕地文印象」~ 一次賀伯的飛航體驗 (四)


陳玉峯
☆「深山后土的傷痕」

    當濁水溪主流與南支陳有蘭溪的合流點出現後,烙印全台人民驚惶記憶的賀伯泥濘便大量湧現。我們貼在搖擺溪谷的腰身,一一檢視土石流的源頭,目睹幕幕相連的猖狂拓荒,並從其中,一塊塊剝皮削肉的傷口潰爛,傾洩泥流沙瀑。然而,頑強的台灣人民,補丁似的人工植栽,即將編織假象的翠綠,宣誓人定勝天的狂妄,而官僚及專家們,便是依據如此的信心,下達「賀伯並不如想像中嚴重」的診斷。據我十多年的追蹤了解,這些山坡地的開發,大抵是先有政策誤導、官僚使壞、人民跟進而沆瀣一氣,竊占後就地合法的產物,而養癰遺患一旦全面擴大,法不責眾而雨露均霑。五年前我曾依據原生林與茶園的總體利益估算,茶農每淨賺一元,台灣現世社會將付出三十七至四十四元的社會成本,當時我漏估了新中橫的開闢及維修,去年賀伯對新中橫的總驗收,證實台灣今後必須付出的代價,遠遠超出任何環保人士的憂慮。

    總有一天,假設我們還有後代,且恰巧也是這片土地的管理者,或將在扼腕悲痛之餘,譴責這代人的無知、貪婪、暴力與荒謬。我相信老天無言審視的角度,殆若我飛航底片的顯影,清晰標示人們是如何違法違規的在脆弱的山地上,挖掘地滑的任何一種可能。只要蘋果仍會落地,此等拓荒的聚落,必有機會製造場場人間的煉獄,而且,無論多少不幸發生,老天也不可能改變自然的法則。

    可憐復可悲的這代台灣人,從早年的窮怕、亂怕。忍氣吞聲的累聚數十年的受欺壓經驗,學得如何在夾縫中求生存與牟私利,熬盡苦頭的苦盼公義或正義的降臨。不幸的是,卻在十餘年的政治改革中離心而出,兌換成今之假民主、真暴民的惡果,明明是盜墾、濫墾,在無政府的山鄉,遂行對后土的暴力、對後代的搶劫、對社會資源的掠奪、對道德的栽贓,一但災變受難或被取締之際,則化身為積非成是的偽弱勢、偽正義,(小車逆向行駛撞上大車,錯誤的還是大車?)憑藉所謂民代、利益團體及官僚的顢頇,共同為「選票」迷思,遺忘天地間的是非,重創人性的善根,短短十餘年間,過往的政策大破壞,徹底繁衍為全民大終結,如今,果寙有理、盜卻無道,假農民串聯利益共犯,示威、抗議政府取締盜墾國有林班地,抗爭的理由千篇一律,土地的倫理、人間的規範蕩然不存!於是,官僚背負的是數十年黑政的黑鍋,颱風成了替罪羔羊,就地合法形成四百年土地利用的惡質傳統,以地下菌絲蔓延的模式,公演全民的無奈。

    從抗議政權政策到「與民為敵」近年我常陷入恍惚。我見過無數歌頌台人艱苦拓荒的報導,肯定且感動於台人胼胝打拚的堅毅,然而,除了辛勤之外,欠缺智慧與遠見,沒有公德與未來,終究免不了自掘墳場的悲劇。久處自然文化幾近於完全闕如的社會,我無數次解說、演講、運動與抗爭中,從眾人身體語言反射的漠然,我懷疑我的理論、價值、信仰與主張。這條從平原挺升到海拔兩千五百公尺的航線,鋪滿我的絕望,卻生產著向天搶糧的偉大。強風撲拍下,我的眼角噙著灰塵與淚水,啊!台灣,我寧可不相信自己,我寧可放棄我所有的知識與信仰!

    新中橫東埔山以降的圖像如是,以至玉山山塊驀然出現時,那份熟稔只丟給我陌生與不真實。我央請機師盤繞玉山兩週,始漸追回昔日印象。即此大山大脈,深谷幽壑,保住台灣島的一線生機,縱稜橫屏,亮晦交織著鬱鬱蒼蒼,無言而化的流露造山有史以降的氣質,碩果僅存而玉潔冰清。藉由百年來揭開此名山大嶽冒險客的足跡,史坦貝爾、森丑之助、鳥居龍藏、佐佐木舜一、川上瀧彌、卜萊斯、鹿野忠雄……,以及神出鬼沒原住民族的史詩與神話,還有我上半生的汗漬在此升起、在此終結。英雄與傳奇、搏命與落葉,如夢似幻,若有似無,宛如清晨乍起對鏡,認不出鏡中影像與昨日依稀。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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