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30日 星期三


陳玉峯

一生迄今沒正式跳過一次(曲)舞,一向認為自己欠缺「舞」細胞,特別是結婚以後,太太眼中的我是根杵木頭,而她花甲之年了,還在肚皮舞、牛皮舞、芭蕾舞、街舞、排舞、國標……,三不五時硬要教我「蛇腰」、「西米」,整得我竹竿打結、腰酸背痛,只惹來一身罵!

我最怕太太要教我跳舞。好笑的是,我曾經跟她上台表演過一次,還有一次,在印尼的曠野上,我們跳起排舞。

    女兒國一時,有次找一堆同學來家中開party,我順著音樂,舞動極限,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全都躲在牆角,深怕被乩童掃到。據說我跳起舞來,遠比林美秀的「今罵無尪」震撼百倍。

我最怕跳舞。

2010919日,太太三姊的兒子結婚,選在世界有名的觀光聖地印尼巴里島舉行婚禮。婚禮party選在一處海拔百餘米的岬角上,會場有各種亭檯、泳池,配合大海、蒼穹,直令人心曠神怡。

新娘是愛爾蘭人,新郎是澳洲人,他們的朋友來自世界各地,但以白種年輕人為多。他們在泳池畔、在舞池,大跳特跳,西方年輕的熱門搖滾驚濤駭浪。太太與眾姊妹們以台灣人參加喜宴的心情盛裝而來,因而也不便熱舞一番,只在一長櫈上排坐,欣賞年輕歐美人的狂歡。

    我散漫地咬食食物,看著隨著音樂顫抖、躍動,扭擺的一具具活力身軀,漸漸地,我感受到節奏、舞步,呀!沒錯,原來人類所有舞蹈的根本模式是心音,心臟跳動的動與靜,閉合與開張,打從子宮開始,在母胎中,聆聽母親最原始的韻律,漸次加進了自己的節奏,一呼一應、一張一弛,純然的放鬆,進入始源的旋律,旋律的來處與去處。原來,所謂的跳舞,正是回去母胎生命的原點!我似乎懂了這原理。

    我走到太太及姐妹們的長櫈前,遠遠背對著數十位放浪四射的舞者。我面對著數十年斷定我是木頭的太太前,隨著樂音,腳盤開始小幅振動。我穿著唯一一套可上檯面的西裝,工整的領帶與皮鞋。

    我放鬆,由腳腿到身軀,到雙手,開始進入心音的顫動。我挑釁地瞪著我太太開始獨舞。我忘掉一切,進入始源的節拍,不必思考,沒有分秒的遲疑,全身每一條、每一塊肌肉,感覺只像是浪濤起伏的定音鼓。

    忽然,我察覺到天地之間只有音樂,近百人的場地似乎闃無人聲。猛一打住,我回頭,發現所有的舞者呆若木雞,全場的人盯看著我一人獨舞,然後,響起了如雷的掌聲,嚇得我往角落閃躲。

    回程,美國人Jack跟我說:「陳玉峯,你真的會跳舞,你很有跳舞的天賦!」我咀嚼著這是否真實的恭維?

 雖然此後,太太一樣認定我只是廟會上的童乩,但我知道,我跳出了生平唯一一次「正式」的獨舞。

後來我得知,那一天,進入原始舞蹈的有兩位。除了我,還一位是個當地的巫師。他受聘前來婚晏場地,獨自在岬角最高點作法,他負責不讓喜宴場地範圍內下雨。雖然他身軀並無舞動,但我知道他的心念隨著氣流流轉。

我們驅車離開喜晏地,驀然察覺,馬路、草地上一片水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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