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2日 星期二

報馬仔~談台灣的隱性文化 (上)

陳玉峯


  春節前,2011131日,昭慧法師、性廣法師來台中探望我,她們隨手捎來一罐糖,裏面一包「金光豆」(花生外裹一層糖衣,有白及粉紅兩顏色)、一包花生飴(很像新港飴,差別在於主材料新港飴用麵粉,前者使用太白粉),是某政治人物送給昭慧法師,而她轉送給我。

    該花生飴在日治時代的名稱叫「北港飴」,是清代以降拜神的糖果。有意思的是這包糖的塑膠袋上的圖案,正是我故鄉北港媽祖廟,每年農曆31920日,媽祖遶境遊行隊伍中,以銅鑼聲預告信徒媽祖聖駕(神轎)即將到來的「報馬仔」。

    我說「有意思的是」報馬仔的圖案,它解說了全身裝扮飾物的象徵意義如下。

    扮演報馬仔的人身穿唐衫褲,頭戴「紅纓帽」,象徵「嚴守崗位、認清本分」;戴「眼鏡」,意即「明辨是非」、「辨忠奸」;他得留有八字型的「燕尾鬚」(上唇的鬍子),代表「言而有信」、「不妄語」;左肩扛著一根長扁擔,左手抓住前端以固定,前端下繫一「銅鑼」,河洛話諧音「重勞」,代表「勞心勞力」、「勞苦挑重擔」;左腳褲管摺起,腳ㄚ穿破襪,小腿下前方貼著三塊狗皮藥膏,「蓋住傷疤」,象徵著最最隱晦不明的某種事件、東西,是謂「天知、地知、我知」。

    報馬仔肩上右後方的扁擔端,上綁著一把「長傘」,意在勸世人「長善」、「永遠做好事」;下繫一把韭菜、一隻豬腳及一個錫做的酒壺。「韭菜」代表「長長久久」,「豬腳」意即「知足」,「錫製酒壺」象徵要人「惜福」;右手拿著敲鑼棒,這是報馬仔的工作或任務,告知世人媽祖來了;腰間繫了一根「旱菸管」及一個「菸草袋」,前者代表「感恩」;後者意為「代代相傳」;而右足打赤腳,象徵「腳踏實地」。
    容或各家解釋會有小差異,但基本的含意殆如上。

    這些以物體寓意的手法包括:諧音聯想(北京話「燕尾鬚」三個字推演為四個字的「言而有信」;河洛話「銅鑼」諧音「重勞」;北京話直接的諧音如「錫壺」即「惜福」;減字諧音「韭菜」只取「韭」即「久」(河洛話、北京話都一樣);河洛話音字合併諧音如「豬腳」等於「知足」)、諧音加推理或不相關的臆測(例如「旱菸管」的「菸」諧音「恩」,還得推想成感恩;「菸草袋」只取「袋」等於「代」,再推成「代代相傳」,等等)、純象徵(例如「紅纓帽」)、會意(例如戴「眼鏡」看得清楚;打赤腳之腳踏實地等)、隱寓(即狗皮藥膏貼在傷疤之上,不知真假、不明所以,難以推論或聯想),等等。

    如上解釋似乎可推知,這是從明末、清代、日治到國府時代,至少23百年時空的雜揉體,而非只限於某短段時間形成的傳統或習慣,雖然上述造形、寓意,據傳乃1956年所創造。

    奇怪的是,上述象徵採用了諧音、寓意、假借等等手法,今人無從想像或體會,甚至於質疑幹嘛不直接寫字、講明就好了?何其嚕嗦地打啞謎?而且,最神祕的,是那3塊狗皮膏藥!

    借這個例子,我想說明的是台灣的隱性(形)文化,一個最普遍存在的現象,卻似無人查知,或說絕大部分的人以反常為習常、正常。然而,這部分若未能明辨、洞悉,則台灣歷史、文化的詮釋,恆滯留於文筆奴所建構的黑洞;主體自覺很難開發或創建;無論台灣制度、形式、表象如何自由,我們的心靈永遠未曾真正的解放;人性始終部分被扭曲、被禁錮;完整的本質無法發揮;靈性永遠被殖民;宗教的體悟、感悟,乃至菩薩道的徹底實踐,也可能存有若干陰影,遑論最最曲折離奇、模糊隱晦的台灣宗教、信仰史,而台灣文化的精隨、本質也無法明楬於世。

    我必須先強調,這裏不是在談真理、是非對錯,而只講現象,只談台灣歷史共業的浮光掠影。

    台灣華人史上,最早期即無政府主義,然後進入歐荷38年、明鄭22年、清朝212年、日治50年、國府56年、民進黨8年、國府再執政3年,依個人見解,以權宜劃分,將1987715日解嚴,當成民主與專制的分水嶺,則可以說,1987年之前至1622年期間,正是形塑這套台灣「隱性文化」的外力操作期,乃至成形暨蛻變。

    我所謂「隱性(形)文化」先簡述如下。
    首先,它起源於任何專制強權支配下,被支配者所生活出來的,有別於強權主流的地下文化。如果此一地下文化,經由支配者予以經營、改造,特別是宗教、信仰、價值系統、生活型等等,且形成納入支配者相對的顯性文化之中,即形成該社會的某種特定階層的文化,而該「隱性文化」消失。

  全球最成功、最根深蒂固,歷經3千多年來仍然屹立不搖的例子,即印度達羅毗荼人等等原住民族,被雅利安人轉變成首陀羅(Sudra,不潔、賤役的階級)、吠舍(Vaisaya,普羅農、工、商階級)等階級,他們已經失掉原文化的主體性,且原宗教、信仰的菁華,例如業(Karma)、輪迴思想(Samsara)等,已被巧妙地融匯於婆羅門教(乃至於後來的佛教、印度教)的「解脫論」之中,在屬靈、不可思議的原主體性已經消失,也脫離了我所謂的「隱性文化」。

    相反的例子如蒙古人征服中國之後,被統治的漢人原文化不但沒有被消化成階級等,反而吃掉了蒙古統治者的主體文化。
    因此,「隱性文化」的第二個特徵在於主體性、靈性的本質或元素並未消失,只是轉變為地下化、模糊化,甚或無意識化,但其至高的價值依歸或主體,依然健在且代代傳承,而且,必須寄託在特定的象徵之上。

    「隱性文化」的第三個特徵即特定象徵的「應現」或存在,其通常存在於宗教或某種信仰之上。以台灣而言,大抵是「反異族的民族情結」所「應化」、「應現」出的「媽祖信仰」、「王爺信仰」或「禪宗信仰」(李岳勳,1972)。「媽祖信仰」原本是中國「反元復宋」所創造出來的神話,隨著閩南人士來台而轉移,且主要因清朝的操弄,「媽祖信仰」還分化成反政府與尊政府的兩大派;部分「王爺信仰」則是「反清復明」的象徵。無論「媽祖」或「王爺」,本質上皆是「禪宗信仰」。 

    基本上台灣的隱性文化最主要係由明鄭敗亡的反清所產生,因而全台民間信仰的廟宇,以王爺廟的數量居冠。

    然而,這些台灣宗教史上最隱晦的象徵,依我所知,似乎只有李岳勳先生獨具慧眼而予以拆穿,目前為止,我尚未見過類似的見解,這部分以後再予解析,在此,我只是要點出歷來主流或顯性文化中,多如牛毛的一味怪罪台灣人是逋逃藪、好動亂、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十年一大亂等等,其實只是就外來政權統治者的角度的苛責,背後,實乃明鄭系統潛伏下來的隱性文化使然。

    到了日治時代,日本文化一來禪風甚強;二來從割讓以降,日人即視台灣為永久佔據地或領土;三則日本的自然文化深入土地、基層,我認為台灣若讓日本繼續統治到21世紀,則隱性文化也會消失。

    綜合言之,台灣的隱性文化之所以長存,正因為外來政權更替頻繁之所致。

    台灣的隱性文化是在國府治台之後,228事變、白色恐怖等等,再度將其激化、突顯而出。也就是在被移民、被殖民、被奴役、被區隔、被鄙視之下,綿延、蛻變了將近4個世紀。

    作為隱性文化的第四個特徵在於自身歷史、文化的解釋權,從來操弄在外來政權手中。

    個人在青、少年時代一直存有一個若隱若現的困惑,也就是在我們鄉鎮的生活中,廣大普羅的人、事、時、地、物、言語等內容,與我所受教育的內涵,似乎存有莫名的落差,當時我沒有什麼國家的觀念,也不懂什麼統治與被統治,或一切政治相關的思惟,然而,就像所謂的「詭浪」,大海上如果海底是均勻的,則海浪波動的傳導是規律的;海底如果有深溝、山巒,則在其後,浪因加成效應,而猛然出現瘋狂巨浪。只要基底存有大落差,表象的大動盪隨時有可能突發猛暴。(可以思考一下,為什麼超過一甲子的228,到了2011年還是得走上街頭!)

    1980年代,我將台灣社會長期給予我的感受,依據生物遺傳學的顯性與隱性基因,對偶成一個人的遺傳特徵,代表台灣人實質上受到兩股文化力量的牽扯。當時,我所謂的顯性文化即主流文化,也就是統治強權所賦予或認定的文化內容,它決定了生計、生活、社會結構、整個體制或文化現象的內涵或形式,我個人從小到大讀書、做事、思考方式、價值觀等等,都被它所規範。然而,在此過程中,在鄉野民間,存在著另類被主流所排斥的、被鄙視的,所謂很土的、沒知識的、迷信或無知的、保守或守舊的、不知變通的、落伍的、貧窮的、社會底層或邊緣的,歷來最欠缺文字記錄的,幾乎見不得檯面的,販夫走卒的生活型等等,我將之稱為隱性文化。它斷斷續續、若隱若現的,恆存在於我生活的周遭,且多半都是可憐的、低賤的、流離失所的人們所扮演,他們幾乎是自生自滅,像極了我在2008年前往印度所見的,沒有戶籍、到處流浪,如同野生動物的流民。

    當年,我不瞭解從上階層到下階層,都存在著龐大的隱性文化。事實上,上述的流民文化,其實很大的一部分是社會福利、國家富裕之後就能解決的,並非我現在指稱的隱性文化。

    1990年代暨前後,我由環境(特別是森林)運動、生態調查的在地經驗及體悟,從而界定台灣原住民的土地倫理:一群特定人群,生活於特定地區,經由該地環境的制約,歷經代代之間摸索出來且傳承下來的生活型,既有利於集體的繁衍,亦有助於立地的健全穩定,這些生活型(例如布農的火耕文化、排灣及魯凱的大小鬼湖祖靈崇拜與禁忌等等),包括從禁忌與環境災難的相關,乃至死後靈魂依歸的場所(聖山、聖湖等),或說,從生計、謀生方式的智慧、禁忌與祖靈圖騰之與在地環境的關係,產生該人種的行為約束、該然與不該然的社群規範或價值觀,是謂其土地倫理。

    原住民原文化殆屬於自然人,最接近自然生態體系的運作,其原始農業亦多依賴土地、自然的調整與復育。而華人屬於農業文化,其以中國溫帶、亞熱帶的平原經驗,改造台灣的亞熱帶平原及山地生態系,而形成農、工文明。若予以穩定的政治主體,仍有機會產生在地化的整套土地倫理(例如台灣工業革命之後,農業文化變成台灣生態保育的人文背景,即令距離瞭解自然的精髓尚甚遙遠),何況20世紀之前,台灣的農業文化之中,必然存有許多今人尚未釐析出的土地倫理的實質內涵,包括現今所謂的有機農業等。

    日本據台之後乃至整個20世紀的台灣,十餘年前我將之歸納為:
    「百年來台灣土地及自然資源的生產利用等,從來不是為了島上生民及生界的永續發展,而是取決於政治政策、島國外貿取向,以及短暫近利的心態;20世紀前半葉,以『農業台灣、工業日本』及『南進基地』為圭臬;20世紀下半葉,以『農林培養工商』、視台灣為『反攻跳板』為圖騰,或說犧牲台灣、成就外來政權的台灣境外目的為原則,對台灣進行洗劫性、耗竭性的開發與剝削,更且,以中國大陸平原及溫帶生態系的經營方式,不問台灣本質與本體特性及危機,強硬施加在國土危脆的高山生態系,加上20世紀工技主義(現代神權)、工程至上的迷信,完全否定250萬年來台灣島演化出的和諧、穩定與秩序。」


    換句話說,百年外來政權徹底否定台灣生界史、生民移民史、生界主體性、土地倫理與自然文化,視台灣原生生物為寇讎,欲全面剷除而後快。自然生界、生物實乃隱性文化的最底層或基層,自然生態系所遭受的境遇,正反映統治者對斯土斯民的態度、水準與暴虐程度。
【……未完,閱讀(下一頁)】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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