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1日 星期三

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1/16


陳玉峯
 
 ~地面上有很多的道路可走, 
 但所有的路都通達唯一的地方;
你可以二人、三人、成群結伴,  
可以騎馬、搭船、乘車旅行,  
但最後的一段路,  
你只能孤零零地走…… 

 
      「所以啊!在知識、能力、體力的範圍內,最好,所有的事情還是得自己來!」鏡片映出淚光的蔡玉珠女士前輩如是說。她是在譯述著已仙逝的老伴黃伯珍醫師,寫給她的一首詩時,如此輕輕喟嘆!黃老醫師的日文筆跡絹秀柔美,令我聯想到他操刀時的精巧細緻。(註,原詩是德人赫塞的作品,我略加改寫,用以符合口訪時感受到的氛圍。這詩是黃老醫師在日治時代醫學生時期,被學徒動員、徵召從軍時,194535日寫給青梅竹馬玉珠前輩的

「歐巴桑!您不很適應高齡之後嗎?」我殘忍地追問一句。

「是啊!我愛讓台灣人的子子孫孫知影,我們走過的路。我先做過日本人,戰後迄今60餘年,我做一個普通台灣百姓,我們的坎坷滄桑,以及從我的角度所能感悟的人生觀。咱台灣人的精神,如果不能彰顯出來,我不甘願啊!

例如說,今天的天氣這麼好,咱台灣的天,青得令人心酸啊!咱台灣人的心肝是……啊,我不大會講,講不出來,我日時想,暝時想,連睡覺都在想。我半暝起來寫,一段段、一張張,想想,寫寫,哭一哭,你能瞭解嗎?」

要台灣人瞭解台灣事這麼困難嗎?如果要我去體會玉珠前輩走過的境遇,的確,就她靈魂形塑過程中的峯迴路轉,皮痛、肉痛、骨痛、髓痛、心痛或靈痛,特別是以女性所承受的時代壓迫,我的確無法感受其底蘊;但若是在台灣人民史部分,非文筆奴所建構的台灣史、台灣事,那我是感同身受、入心入肺,而有百年孤寂的寥落。

蔡玉珠女士是老朋友黃文龍醫師的母親。

就在這天,我同黃文龍醫師訪談時,說出這輩子,60年來第一次講出口的「孤單」!我想我應該可以瞭解玉珠前輩的話外之音。

我是要寫「黃文龍醫師」。因為,漫長的歲月以來,偶而我南下高雄,會去黃醫師的診所,檢查眼睛、調整或配戴眼鏡。有時我跨入門診室,瞥見他正在看診患者,那種專注、虔敬、濃濃又淡淡的神情,搭配著舉手投足,思考、觀察、檢驗患者的動作,活似藝術大師正在推敲他的創作,總是予我猛然的瞬間震撼,但打個招呼之際,靈隱神滅,又只是個醫術精湛、醫德膾炙人口的眼科醫師而已。一、二十年來我這種直覺始終未曾講出口。原因有兩類,一則他實在太尊重我了,我調皮地故意試試看,看他會尊重到幾時?而他檢查我眼睛的過程,甚至我還覺得太囉嗦、太龜毛了!直到今天我訪談他之後,我才明白,原來他對任何人都是如此尊重,唉!60歲了,我還真臭美!二則過往我們之間的話題大部分是公共事務,而幾乎沒談過「我自己」,我毋寧將那瞬間的美感,當成來看望他時,犒賞自己的快樂,一種私密性的賞析,畢竟這等年代還有這種醫生,誠屬難得!

2012年元月7日上午,我依約南下高市重慶街,先行訪談蔡玉珠女士。午後,黃醫師回來,帶我們到餐廳用餐。我跟他明講我想寫篇像他這樣的台灣人。巧合的是,他早在10餘年前就想將過往重要紀事整理成冊,畢竟,任何人皆是台灣變遷的見證人,而且,每個人的一生多少都有很具意義的故事。而今他已完成初稿,想必是一本極具份量的台灣史詩。不過無妨,我只寫我看到、感受到的浮光掠影,算是聊充他大作的粗糙折頁或簡介吧!

因此,當我首度透露我對他的直覺觀察時,他也娓娓道來相映對。

「不誠無物,我從側面感受到你看診、做事的美感,那種神韻無以言傳……」我說。

「其實有不少患者如是說,且以女性居多,可能台灣男性一向木訥吧?!」黃答。可以想像,或有不少女性只有到《人生眼科》就診時,才能體會被尊重、被當成一回事的感覺;或說,應有不少患者找黃醫師,多少也是為了欣賞醫療美學。

我是嚐試要捕捉黃醫師這個心靈體所流露出的氛圍,究竟來自先天、家庭、環境、風土或什麼之類的營造,但請別誤會,我不是要講因道果、自圓其說,只因為如此厚重、厚道的人,讓我想要接觸一下他的搖籃。記得年輕氣盛、天真的年代,我讀了些許所謂二十世紀「中國十大哲人」的著作或故事,很受悸動與嚮往。在台大一年級時,適逢牟宗三先生來校演講,當然不可錯過直接聆聽、感受其風範的時機。

演講揭幕,牟老先生拄著拐杖緩慢踱步就位,拿起麥克風、清清喉頭就花了許多分秒數。他坐在講座前的椅子上開始說康德。我不記得他口中康德的內容,我之前理解的康德《理性的批判》,知識如何成為可能、理性的先天與限制、唯心唯物紛爭的解套等等,似乎從牟先生口中也得不到印證。整場演講下來,迄今我腦海中只剩下一段。

牟先生談到中國抗戰的年代,他如何反擊共產黨的「邪說」。他辦報,他自己當記者採訪,自己寫稿,自己刻鋼板(註,我當兵時當營部文書,一天到晚寫公文、刻鋼板、油印,可以理解或瞭解該等年代的文工),自己油印,自己發放。他愈講愈激動。他椅子不坐了,站了起來,拐杖也不用了,他慷慨激昂:「現場如有基督徒請原諒,當時如果他們對我怎麼樣……」猛然右掌一擊桌:「我就是基督,我就是耶穌!」大義凜然、氣薄雲天。雖然蔣介石曾經很「不喜歡」他,他在香港住家自己每天升降青天白日旗,他以天下為己任,等等。聽他演講時,我心想拜他為師,但我不學他的經、史、子、集,不管康德,我要去他家門口等待,直到他首肯,但我只想服侍他,我的條件是看他如何吃、喝、拉屎,如何待人接物,如何生活而已。

同理,我只是想感染、薰習黃醫師人品的來龍去脈,瀏覽他脈搏的淵源。雖然他的剛毅之氣我罕見他表露,但他似老莊非老莊,他柔弱似水的意志卻可以是鑽鋼穿石。我曾經了知何謂正氣流行於人天,但亦警覺氣的誤用或執著於妄相,因而急流湧退,改投唯物自然科學範疇,也得免於科學決定論之類的狂妄。

此外,2009年某夜,我同黃醫師回家,也同黃母蔡玉珠前輩寒暄幾句,她講的有段話讓我印象深刻:「看人嘛,第一印象看眼睛,善念、邪念都會從眼神流露出來,像那個『白賊啊』,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賊仔目嘛,好像……眼睛能講的比嘴巴多很多呢!」她有種黑白分明而無灰色地帶的敏銳與果斷,甚至是武斷。

    所以,我訪談黃醫師之前,先行受教於玉珠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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