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1日 星期三

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11/16


陳玉峯

1970年代初葉,蔣經國由幕後躍居於臺前,也奏響「吹台青」的號角。而之前紐約的那一槍,同時震撼了統治強權與台灣弱勢,民主運動的潮流已然揭開,高醫的小校園也因「校園小」,從而「同學之間凝聚力較強」,這大概是耳鬢廝磨、相濡以沫的效應吧,而且,當時校風多少還有杜聰明博士傳下來的自由氛圍,例如教室的設計由後面進場,學生也隨時可以由後門出去,教授們幾乎從不點名。因此,青年黃文龍總算突破從父執輩以來,國府統治下的低氣壓,從而打開天窗、探首陽春,也算是一吐嚮往自由風的、未透的悶氣。 

「蔣經國上台後,許信良、陳少廷、張俊宏……漸次浮出台面。時值中央民代改選,省議會第一次進行監察委員選舉,星期五我們翹課去省議會旁聽。當時,郭雨新、張俊宏參選監委,郭得0票,張獲1票。許信良當時是KMT的新秀,他在開會前出來和我們談話,他跟張俊宏說:我其實可以投給你,但一票沒路用,所以不投。但後來張却得一票……有空閒時,我們會跑去台南找陳少廷、郭楓……就在那時認識了張良澤等人。 

校園運動開放之前,我殆已攀到了民主運動的衣角,因而對社會事務略為敏感……」
我問:「你自己認為何時產生台灣主體性意識?」1970年代台灣社會頗有世界地理雜誌在北韓製作的節目《媽呀!我在北韓!》的氣氛;1975年老蔣去逝時,許多畫面與金日成的「國殤」有拚,絕大多數台灣人民只能「匍伏前進」,少有不要命的敢於「挺身而出」。黃文龍在保守年代、保守家風,嚴母的耳提面命之下,竟能參與異議分子行列,以我個人所知,絕對是當時的「激進分子」!顯然地,隱藏的地心岩漿隨著「交友不慎」而觸發吧?!是以他見證了台灣民主胎動的早期浪濤。我這問屬多餘。 

然而,「其就義若渴者,其棄義若熱」,爭一時不如爭一世,黃醫師表面上以「老三哲學」自嘲的底蘊,毋寧是深沉的結構省思。他天生具有有為的無為,無形中,他似在塑造一種台灣人的典範,承襲自屬靈的原鄉,銜接戒嚴、解嚴、解放、解體的台灣社會中,沉沉穩穩永不殞滅的台灣精神基柱,只在必要時捨我其誰!他靜靜觀察,細細大大沉思。前述,他在兄長、大及二妹、父母、診所患者的人間世過程中,早已養成在有意義時刻出手的保全大我的智慧,而很年輕的時候,業已放下小我的輕浮,更且,幾乎找不到「自私」的基因;他有意無意間克紹箕裘,以父親利他心性的楷模行醫濟世。 

服完兵役返校就業前,斟酌選科之際,黃老醫師給他的建議是:「選擇良師;好醫師不只來自患者的口碑,更要來自同業。」玉珠前輩則輕鬆地試探他:「嘉義沒有精神科醫師(註:當時唯一的精神科醫師已過世),選精神科賺錢輕鬆,又比較沒責任」。文龍答說:「不好啦!那種病的患者往往好不了,賺那種錢不好!」後來,他申請了當時較冷門的眼科,他一向是看透這世間的,他了然如何「觀世音」。 

1970年代末葉,台美斷交、美麗島事件期間,他正服預官役。退伍後,1980年他進高醫眼科上班,直到1992年辭職自行開業,前後共計12年。此間,1987年底他赴美進修了1年7個月,從德州聖安東尼,到俄州辛辛那提,增長專業之外,也著實見證了海外台人的精神與迷惘。之後,而於1989年7月回高醫續職。又,他於1981年結婚,證婚人是張博雅女士。 
就在赴美期間,一方面儲訓專業知識的更上層樓,另方面實也是人生分水大嶺,痛苦抉擇折磨期的沉澱或省思階段。
赴美5個月餘之際,他寫下(鱷魚的眼淚)():

  你們取笑我,因為我醜陋的外貌
  你們懼怕我,因為那尖銳的利牙
  你們鄙視(痛恨)我,因為爬行的姿勢不優雅
  你們遠離我,因為我種種的不討人愛

  可是,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我的外衣(皮)
  當皮飾、作禮物,供人取暖名貴的象徵

  更有人以我為商標,地位、身份可以我為代表
  更可笑的,還有冒牌的商標,開口向外是正品
  開口向內是仿品

    死後才有榮耀,死後才有人注目
  犧牲之後,才有人品評身價

  人們,你可真可笑,殘忍啊!
(註:英文crocodile tears,原意即貓哭老鼠假慈悲,但在此非其意)

1988.05.14
San marcos Tx’

這首詩可以單純地以鱷魚為訴求,控訴人類,但我毋寧將鱷魚當作世間正直且心直口快的俠義人士的象徵。許多人討厭正直俠義人士,或又愛又恨,但多少偽君子與政客最愛披上這張名牌;「真實」很大的一部分是醜陋,誰喜歡醜陋的一面被揭發?最有意思的是「開口向外是正品,開口向內是仿品」,充滿多重的隱喻! 

這詩是否可代表他正在琢磨,是否獻身政治改革運動的潛意識的映射?

兩難拉鋸,同時期另首短句(政治真義),他附註:「聞台人社團紛爭」。

    是不要參與
  對你沒有好處的政治集團

  負笈他鄉時
  老母懇切叮嚀
  遇見不平的事
  你不說話
  沒有人會說你是啞巴

  寧為太平狗,勿做亂世人
                                  1988美國辛城

 
 我相信他早就看穿台灣人性格的缺陷,無論國內或國外。他感慨地詠嘆:

    海外台人
  正為他們的正義公理爭辯不休
  他們已分不清你我
  只知道  你不是我(這邊)  我不是你(那邊)
  敵人在竊笑  我在這裡呢?

  政治是眾人之事
  參與公眾的事  是人類高貴的情操之一
  故鄉的街頭
  卻已淪為他們網羅仁人志士的釣餌

  他們說 不是敵人  便是同志
  做了的是  不是同志  便是敵人
  這邊的台人卻還分不清  誰是同志
  誰是敵人
                             
1989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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