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4日 星期六

永遠的環保弘法師-粘錫麟

~生死無悲喜…… 人的死亡就像電器用品已故障到無法可修、報廢一途。

從事環境工作勞心勞力,悲憤常縈心頭,這種生,又能何喜?生既無喜,死就莫悲。 我的信仰是社會公義,卻不信宗教的六道輪迴……沈思以後的抉擇,無關報應功德。 既是報廢,就要回收,留下的一只皮囊,捐給醫院當解剖大體,算是最後的剩餘價值。至於世俗的各種喪儀,就全免了。如果有場台語歌謠音樂會,讓大家來嬉笑怒罵、調侃鄙薄,就是好句點。
             ~摘自粘錫麟法師「自悼文」

~莫謂行為類狷狂,繫心環保衛家鄉; 敢輕一死歸塵土,身化花肥蕊更香。                             ~粘錫麟法師述志詩

永遠的環保弘法師走了嗎?沒有!他只是「半過身」!

台灣人做任何事但求「過心」,「怽過心」則是指過意不去、心裏有疙瘩,根本的涵意,脫胎於不沾黏、滌除五感六識自性執的「禪除」,因而「過身」代表的是解脫、出離塵土之苦。而粘老師早就自我出離,早就獻身,他在6年前或更早之前,業已交代身後事,他灑脫地出離生死,但,我就是不捨!我祈求奇蹟!

2013年5月8日深夜,聖崇從加拿大來電,問我:「粘老師要不要氣切?」

考量粘老師一生氣節、行止,答案我們了然於胸,但是,我們就是不捨!

2013年5月3日上午,蔡智豪老師與我到彰基加護病房探視。仰躺向天的粘老師一樣灑脫,只是沉睡。我誦唸《心經》祈福。握著他冰冷的手,喚他、拍他:「粘老師!粘吔!還不是時候啊!我們還有很多未了責任啊!回來啊!您不能讓我悔恨啊!……」

2013年4月15日,下午我從阿里山趕回台中,晚上主持中台廢核行動聯盟會議。會前我拜託秘書處無論如何,得拜請粘老師出席,因為聯盟的「廢核萬年團」得他出來領導。粘老師果然出席了,我也依前約,將許成章教授那套幾公斤重的《臺灣漢語辭典》載來借給他,他高興得迫不及待地翻開細讀。粘老師年歲愈是增長,對鄉土母語正確書寫的渴望愈是強烈。他在社大教授台語文。

是夜,方儉恰巧來到會議中找我。會後,我起興與會者合影。天可憐見,誰人料到,這會是老朋友最後的一張合照?!

2012年初冬有天,我問智豪:「天氣愈來愈冷了,我們該去看看誰?」,「粘老師」智豪脫口而出。12月7日夜,智豪載我到鹿港民生路58號。在一棟破舊老茨內,粘老師很驚訝我的出現。我知道他很高興,因為過往多年來,包括他重病入出院多次,乃至他歷經滄桑苦楚的江湖生涯,我始終未曾拜訪他,除却2007~2012年間,近乎閉關謝世的隱遁時期我有「理由」推卸之外,我懺悔我的「鐵石心腸」!因為數十年來,我與環保、保育界朋友們跡近無私交,且之所以認識友人、志士,絕大多數是在街頭運動的場合,或奔走在某些抗議、會議或演講的時段上,我們只是彼此認同、平素神交而已。然而,這樣的朋友,往往才是一生一世永不褪色的同志。

就在粘老師一切斑駁的「綠色主張工作室」內,大不忍的感受油然升起,我覺得多年潛存心底的想法不能再蹉跎了,我得趕快進行,否則我會遺憾。而在今年除夕前,央請智豪再度替我捎個紅包送至鹿港。

我決定今年一定要進行心願,偏偏粘老師您「過狠」,您就是要讓我悔恨?!

台灣這個國家很奇怪,台灣人善良得無以復加,所謂的慈悲、慈善事業一向做得如火如荼,無所不屆、無微不至,無論海內外救災救難、救急救貧,人飢己飢、人溺己溺,而面面俱到、一應俱全。然而,就是有盲點、有死角。

台灣歷經長期外來霸權的高壓恐怖統治下,直到1980年代以降,各種被迫害、被壓榨者的力爭平反或爭公道,始告尾隨政治民主的胎動而問世,龐雜弱勢運動風起雲湧。誠如粘老師說的:「相對於權力結構,哀哀小民是弱勢;相較於財團霸勢,基層群眾是弱勢。所以勞工、農民、婦女、原民、漁夫等,都是弱勢……」而弱勢中的絕對弱勢就是土地、環境、生界等,沒有嘴巴或無法發出人聲的生態系!而所謂的弱勢運動抗爭,大抵是尋求平反與公道,常常是要求資源或權力、權利的重新分配;若抗爭成功,抗爭者可以獲取某種回饋或報償。然而,為環境運動的抗爭者,似乎跡近全然無償,而只有付出或犧牲,因為,你不可能要求紅檜結出美鈔或鑽石,你也無法期待河海的魚蝦年節來送禮,而且,空氣潔淨了、生育地復原了,你還得有慧根,才可能聽得見小雨燕、攀木蜥蜴、石虎在訴說「勞力喔!感恩!」

尤有甚者,這些為環境伸張正義的義人,表面上剽悍勇猛、疾言厲色、聲嘶力竭,往往被世人視同「強者」、「有爭議性的人」、「擋人財路」、「惹人怨者」,更曾經被「政府」冠以「環保流氓」列管。他們的奮鬥過程,頻常是顛沛困頓、崎嶇坎坷,夥同其現實生活,事實上,可說是極盡邊緣人的苦楚。偏偏這樣的人的性格或個性,又常屬自尊剛毅、踽踽獨行的類型,即令苦不堪言也不吭一聲。

試問,數十年來我們的社會如何看待這些義人?當他們貧困潦倒、病痛失業之際,多少人伸出援手、護持關懷?他們往往成為社會慈善的絕緣體,粘錫麟老師殆即典型的一例証。

粘老師,1939年受生於日治末期,他靠藉自修,高中畢業後直接通過「高級級任教員」的國家考試,1957年18歲成為國小教師。由於父母剛正不阿、鄙視貪瀆文化,他從小耳濡目染,承繼了俠士的血脈及氣質,高中時代即以高風亮節、屠狗仗義自許。不幸的是,他躬逢白恐高壓的年代,加以媒妁婚約的乖舛,1971年他辭職,流離於民間產業,一段時程他懷憂喪志、憤慨時局。
1980年代,積壓數十年的民怨衝破飽和臨界,民智、民情暨社經氛圍大轉型,而傳統與現代、東方文化與西方主義、強權與弱勢、顯性與隱性、官方與民間的大衝突,就在外資杜邦打算進駐鹿港的事件中引爆開來。粘老師蓄勢大半生的義氣傾洩,從此,他選擇一條「人煙罕至、荊棘坎坷、無悔瀟灑、捨棄世俗、割捨親情」的百年孤寂環保路。

他從47歲仗義反杜邦,迄今74歲,直到今年4月身軀倒下的27年來,始終「全職」從事環保運動,台灣還運史上,徹底獻身者,他是第一人,而且迄今無二。

繼鹿港反杜邦(1986~1987年)以降,他直接或間接、主導或協助的案例如:新竹反李長榮化工;桃園觀音反杜邦;全國森林運動;花蓮反IDT(甲苯二異氰酸甲酯)廠、反中華紙漿廠、反和平水泥專業區;八斗子反垃圾填海、反中油油庫;台北市敦化北路反室內變電所、保護七號公園;關西反高爾夫球場;美濃反水庫;彰濱反垃圾填海;鹿港反彰化焚化爐;集集反焚化爐;蘭嶼反核廢……而洋洋灑灑、不及備載。他,無役不與、無戰不衝;他,以肉身抵擋污染鐵騎;他,幾乎就是一部27年來台灣環境運動史;他為台灣共業,以一生行徑,樹立了一座現代義民廟或場域氛圍;他是永遠的環保弘法師!

他的七十自述:「我的工作是無止盡的臨身,工作的過程,只是要提醒社會的思考,從來不曾想過個人的張揚。我是一個殘障人士、獨居老人、低收入戶,可是我的生活快樂,我的心靈充實,因為我的『心』擺對了邊。」然而,就世俗眼光而言,他一生窮困潦倒、一無所有;事實上,他全副身心百孔千瘡、體無完膚,但無怨無悔。然而,他「光是台電的彰濱火力電廠,就是那麼的無奈;面對國家機器的蠻橫,又是多麼的無奈」,但他實踐了求仁得仁、行義得義的暢快,他以後半生的歲月,踵繼其父母的楷模,為台灣素民素行寫下了可歌可泣的史詩,立下了「無功用行」的典範。

試問我們的社會如何對待這樣的一位義人?此間,特別是他的晚年,幸虧環保界朋友的相濡以沫、點滴捐輸,奈何,眾所週知,台灣真正的環保鬥士大抵是無力者出力、清貧者獻身,誰人又能鉅資相濟?然而,粘老師並不需求多少物資扶持,他要的是社會正義。他一生的動力,「只是心懷弱勢的苦楚」!

同樣是這群老朋友之一的林聖崇先生,他三不五時會來找我,傾倒一些奮鬥打拚的感慨。有次,他跟我說,他最希望像某些大企業家們,能捐獻子女做環保,因為沒有後顧之憂,又有熱誠志趣的人才,在台灣社會才是最理想的環運人士。也就是說,作夢!可是,我要愉悅平寧地宣稱,台灣之所以可愛、所以偉大,就在於台灣永遠會出現一批批像粘老師這樣的素人、素行,而無關貧富、榮辱、成敗。

粘老師與我之所以「親而不暱、疏而不離」,最主要的因素之一在於,觀察、探討社會現象,我們在乎的是「事實真相」,且從中解析「因果關係」,進而釐清「結構問題」,並試圖挖掘歷史脈絡,探討深層的解決,因而注重教育的改革,也導致他晚年之致力於社區大學的教化工程;在個性上,我們最重視實事求是、沒有階級的公平、公正原則。我們最討厭沽名釣譽、費盡心機收割利益的假弱勢運動者,偏偏這樣的環保蚊子、弱勢蟑螂,族譜繁多。

1990年代末葉,目睹太多運動的結果,招來一大票禿鷹、鬃狗、腐食者(特別是無恥的學界),真正的付出者無人聞問,只當個永遠的邊緣人,因此,我興起了要撰寫《台灣環保人物誌》的念頭,再由人物誌帶出《台灣環境運動史》。而我該懺悔的是,我力有未逮、不自量力,長年滯留於無用的念頭而已。我還幻想,我要規劃個「大獎」,用以呈獻給台灣草根的義人,因為台灣的俠義、行義者,不可能會自己宣說自己做了什麼偉大的事,不要臉地向什麼單位去申請、競爭什麼碗糕獎(我自己抗拒2001年去申請總統文化獎,2003年才由學生、助理幫我填寫資料遞出);因為歷來社會的許多獎項,帶有「上對下」的「頒予」、「給予」關係或色彩。而要求台灣無功用行(無所求行)的素人、義人吹捧自己,且向霸權、財團等「申請、乞求賞賜」,是種褻瀆、不敬或侮辱啊!有心、有力者應該主動查訪,發掘真正的付出、獻身者,向其獻上感恩,分享其智慧、慈悲、奉獻的經驗與愛心。奈何我始終是個無力者,一生未曾沾染權力,我實在想不出有何方法,或向人請求。

去年底我夜訪粘老師時,他說:「你自己不也很拮据?」在蒼白、昏黃的夜幕背景下,粘老師孤孑的身影,教我瞬間有種不祥感,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今年一定要進行《感恩素直人獎》,呈獻給粘老師。這不只是要向粘老師表達感恩,更是要彰顯從來台灣的氣節、精神與人格!

嗚呼!老天要懲罰我,粘老師要教我悔恨?!長久以來,蘇振輝董事長也一再告誡我:「對的事、能做的事趕快去做!」我終於體會了何謂「立槁而死」!罪過啊!

如今粘老師靠藉呼吸器、維持心跳,健保規定說只能供應多少天,接下來得氣切或自費。我可以體會家屬的兩難,我也沒有權力依其遺志處置,在此,我只能懇求十方神靈完遂粘老師素志;拜請認識、不認識的朋友們,為粘老師祈福、回向、祝禱,但願粘老師的大愛,流佈世間與出世間!更願他能健康起來,繼續為台灣發奮!

嗚呼!春蠶到死絲方盡,臘炬成灰淚始乾?非也!生死不只是千風之歌啊!
(2013‧5‧17)

(附圖):

 
  


粘老師的綠色主張工作室,民生路58號(2012‧12‧7;鹿港)。


   
粘老師在其電腦書桌前(2012‧12‧7;鹿港)。
   
粘老師與蔡智豪老師合影(2012‧12‧7;鹿港)。

 2013年4月15日中台灣廢核行動聯盟會議後合影,右立第四位,戴帽者即粘錫麟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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